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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密語者】導演:女書的核心是姐妹情誼

2024-09-06國風

上世紀50年代,湖南省永州市江永縣,女書現世。這是一種只在女性之間使用的特殊文字,也是世界現存唯一的女性專用文字。女書字型細小,看似柔美婀娜,筆鋒處卻極具力量。

封建社會,女性曾是從父、從夫和從子的附屬品,女子認字、書寫的權利被剝奪。在普遍的壓抑和失語之中,為了給彼此活下去的希望,一群普通女性創造出的一種男性無法讀懂的文字,叫做女書。透過女書,她們用詩句和歌聲結交成為一世的姐妹。

今天,女性可以自由表達主張,無需在黑暗中隱秘交流。女書,還有存在的必要嗎?由大象出品的紀錄片【密語者】透過對女書傳承人胡欣、女書愛好者思慕、女書自然傳承人何艷新,三個出身、成長、經歷迥然不同的女性之間情感與命運的交織書寫,觀照女書如何影響了今天的女性:女書為什麽需要被看見,我們又為什麽需要它。

時代已經發生劇變,但女書中描述的女性處境,仍能引發當代女性的共鳴。社會飛速發展的過程中,存在許多的不平等和不平衡,每個女性因為出身、閱歷、年齡等方面的差異,對性別的認知差異也非常巨大。

接受第一財經專訪時,【密語者】導演馮都談到了女書帶給她的諸多觸動,其中之一,是在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女書開放給所有階層的女性,無論出身如何:「只要想學,都會教你。」

這也讓馮都重新認識了姐妹情誼:「我看見你的苦難,我理解你,給予你善意和支持,彼此間包容。不會因為我更早覺醒而看不上落在後面的你。在那個時代,這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這也是現在的我們非常需要的。」

女書,不只是文字

在馮都看來,剝奪女性學習文字的權利,可能是比裹小腳更殘酷的禁錮。沒有文字,就沒有辦法把女性經歷的苦難和不公記錄下來。這將帶來的一種影響是,我們如何理解自己的歷史:「當表達和書寫的權利被剝奪,就沒有記錄讓我們知道,我們從何而來。」

因此,女書的發明極具變革意義。在女性失語的時代,江永的女性創造出了自己的文字,透過各種習俗將姐妹情固化下來。女書的背後,是中國女性面對壓迫和苦難吐露的心聲,更是她們智慧、力量與友誼的證明。

女書盛行於明清時期江永一帶,當地女性出嫁後結伴於閣樓,一邊做女紅一邊唱歌。她們發明了自己的語言文字,記錄姊妹結拜、婚姻家庭等生活瑣事。華裔作家鄺麗莎據此創作了小說【雪花秘扇】,後改編為電影,成為女書最廣為人知的故事。這個故事在馮都心中留下深刻銘印。

女書不僅是文字,而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女字、女歌、女紅及其傳承的民俗構成了一個豐富和縝密的獨屬於女性的文化空間。她們從彼此身上汲取力量和希望,用智慧的方式改變自己處境,贏得尊重。維系一生的姐妹情誼,讓這個地方的女人能夠活下去。在馮都看來,這是特別了不起的事情:「一個女孩,在幼年時,周圍的女性,包括母親、姐妹,村子裏的其他女性就會教她女歌,這些女歌的內容可以帶給她歡快,甚至是性別上自信的萌芽。」

在馮都看來,創造女書的人是被社會極端壓迫的普通女性。「我不會說她們代表最早的女性意識覺醒或稱之為女權主義的先驅,這是後人基於自己的願景給她們貼上的標簽。」女書的創造,源自特定處境下,普通女性面對壓抑和失語最樸素的反應。

今天,這種壓抑和失語並沒有完全消失,許多現代女性都需要在社會期待的角色和個人價值的實作之間作出選擇。

在為人母之前,馮都沒有想過,她需要在賢妻良母還是事業女性之間權衡。「當時覺得特別的難。雖然很難,但是又覺得這事不是每個女人都在做嗎,不都是很應該的事情嗎?但這些所謂的‘應該’又都是誰賦予的呢?」在導演手記中,馮都寫道:「成功的女性是既要、又要、還要,大家貌似都在這中間尋找一種不可能實作的平衡。好像潛台詞是我們總有哪裏做的不夠好。難道我們不是已經足夠好了嗎?」

2017年,處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馮都想到了女書。作為紀錄片工作者,馮都決定拍攝一部關於女書的紀錄片,將女書和現代女性的故事結合在一起,觸動大家的共情與思考:「女性如何權衡個人、家庭和社會角色的命題看似是老生常談了,很多人也覺得這是無解的偽命題。但是真正的改變,需要全社會突破傳統的刻板認知,給女性更大的尊重和再認識,這需要時間。」

身為女子心相通

女書之於【密語者】的主人公胡欣和思慕,不是同現實戰鬥的筆,更接近於一盞解救她們於仿徨中的燈。

江永女書最年輕的傳承人胡欣出生在農村,是家裏第四個女兒,從小就感覺有些擡不起頭,是女書改變了她的命運。因為女書,她走出了村莊,也和觀念傳統想要男孩和地位的丈夫產生了隔閡。結束婚姻之後,胡欣一直渴望開啟一段新的家庭生活。在滿足社會期待和實作精神獨立之間,她有困頓,也有迷惘。

生活在上海的思慕是一名女書藝術家,看似溫柔嫻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堅定和執著的心。從影片中可以看到,思慕當時的男友欣賞她的精致和優雅,但在二人訂婚不久後,男友對思慕作為妻子、兒媳和未來母親的期待,讓思慕感到困惑和無措。思慕取消了婚約,回到了她與藝術創作、推廣女書相伴的生活。

胡欣和思慕都曾向往親密關系,也在其中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在部份觀眾看來,胡欣對家庭的渴望,或是思慕對愛情的向往,她們的種種糾結,都是性別意識不夠「進步」的表現。

馮都告訴記者,她並沒有想拍一部關於女性意識最先進的代表人物的故事:「我想要講述的是千千萬萬仍處在傳統和現代價值觀碰撞之中、在滿足社會期待和實作個人價值之間掙紮求索的普通女性的故事。」

在馮都看來,胡欣與思慕成長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反抗,女書對她們的影響深遠而綿長。在最黑暗的時刻,胡欣向她的老師何艷新尋求幫助。何艷新提醒她,應當像愛護女書一樣愛自己;思慕與許多誌同道合的女性藝術家一起,透過不同的藝術載體表達性別主張,探尋自我性別的價值。

她就是女書

在【密語者】中,女書自然傳承人,出生於1940年的何艷新打動了許多觀眾。難以想象,一個經歷如此多磨難的女性,身上有著令人驚嘆的灑脫、自由和韌性。她所展現出的無畏的氣魄,也深深打動了馮都,令她在紀錄片事業上開啟了新的嘗試。

對馮都而言,何艷新就是女書:「她的外婆手把手將最真實的原汁原味的女書傳遞給她。女書之於她,不僅僅是文字,還有外婆對她的愛,姐妹對她的情感,代表著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在馮都看來,女書所承載的文化和情感,成就了今天的何艷新:「她的身上,有我想要呈現的最真實的女書。」

女書中,最打動馮都的是姐妹之情。女書中有這樣一首詩歌:「三姓四姓來結義,好樹如花來共園,千裏如湖來共水,萬裏百鳥共樹啼。」描述的正是面對共同的壓迫,女性的聯結和力量。

剛開始拍攝的時候,馮都一直在想如何體現女書的核心精神。後來,胡欣和何艷新之間的姐妹情自然呈現在攝影機前。她們事無巨細分享各自的經歷和生活,彼此關照和相互扶持,彼此之間建立了跨越年齡的深厚情感,這是女書精神最真實的詮釋。

在胡欣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裏,是何艷新將她帶出了黑暗。何艷新對她說,你要做不一樣的自己,不要因為外在的壓力去束縛自己。

透過女書建立起的姐妹之情可以超越年齡、時代和歷史。面對女書先人留下的抨擊封建社會種種不合理的唱詞:「做官做府無資格,學堂之內無女人,封建女人裹小腳,終身大事由父母。」思慕自己創作了一首詩歌與之對話:「細讀女書情意真,身為女子心相通。女書先人受盡苦,如今女子新氣象,婚配與否由自己,自強自立得自在。」

一代代女性在女書中獲得了珍貴的情誼和相互支持的力量。在馮都看來,只要女性之間仍在互相傾訴、傾聽、建立友誼,那麽女書精神就仍在延續。【密語者】希望創造對話的可能,讓人們看見女書和女性世界的內在聯結:「重建彼此之間的對話,建立姐妹之間的情誼,將我們內在的壓抑和失語重新抒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