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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多年與上萬人談心,獄警唐晶晶找到了開啟服刑人員內心的鑰匙

2024-01-10辟謠

當了20多年監獄警察,唐晶晶忘不了初次和服刑人員打交道的場景。

面對統一的囚服和不信任的眼神,22歲的唐晶晶喊出:「稍息」「立正」。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的不安和強裝的鎮定。

事實上,當時的她「內心非常慌亂」。對面的服刑人員都是吸毒者,她明顯能感覺到一道道懷疑、不服的目光。

「慌亂」也來源於未知,她們入獄前究竟做過什麽?會不會成為監獄內的不安定因素?

現任北京市天河監獄生活衛生科科長的唐晶晶聽過太多也見過太多。女兒夜裏將母親推下11樓,次日早上才報警,「怕母親沒摔死」;患有精神疾病的服刑人員在監獄裏一聽到轟鳴聲,便會產生幻覺,看到自己的兒女正在焚燒爐中被烈焰炙烤,精神崩潰,滿地打滾;多次被朋友陷害,屢屢入獄的吸毒「老炮兒」……

讓服刑人員安全、穩定,是每一名監獄警察的職責,唐晶晶和她們朝夕相處,巡邏、談話。從管班民警、小隊長,到監區長、監獄生活衛生科科長,她的工作一直沒離開監獄。

20多年,管理過的服刑人員上萬人,唐晶晶用自己的真誠找到了那把開啟服刑人員心門的鑰匙。

唐晶晶給服刑人員上入監教育課。圖源: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北京市戒毒管理局)

建立信任

「警官,在班裏說話,多少分貝算大聲喧嘩?」 「警官,在廁所能洗臉嗎?」「警官,我的孩子該怎麽辦?」唐晶晶每天要解答無數問題,對面的服刑人員或挑釁或真誠,但只要他們問出,唐晶晶都會耐心回應。

信任就是這麽一點點建立起來的。

唐晶晶一直記得,20多年前,她作為一名新警,第一次帶隊訓練服刑人員時,自己內心的驚慌。

她從沒見過這麽多女性吸毒者,統一的囚服、統一的齊耳短發、一雙雙陌生的眼睛和眼裏射出的不服氣的光。

直到那一刻,曾經對監獄警察模糊的認識,才變得具體起來。以前的唐晶晶只是覺得穿警服「非常精神」,帶著對警察這個職業的仰慕,2002年7月,學建築的她剛剛畢業就成為一名監獄警察。

軍訓,跑操,練習防身格鬥術,熟悉工作環境,進行崗前培訓,短短幾個月,唐晶晶已經具備了一名警察的基本素質,但內心的轉變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第一次接觸互相就非常不友好,可誰都不會表現出來。」

監獄工作的基礎是安全、穩定。生活上,監獄警察要對服刑人員的衣食住療負責;思想上,要了解服刑人員的性格,讓服刑人員保持情緒穩定。

為了方便管理,監獄將一定人數的服刑人員分為一班。唐晶晶最初管的班有12人。

管班時,唐晶晶和服刑人員幾乎處在同一空間裏,只隔了一堵玻璃墻和一面鐵柵欄。這一邊,是服刑人員的六張雙層床,那一邊,是唐晶晶的床和辦公桌。

每天早上一睜眼,唐晶晶就要監督服刑人員洗漱、整理內務。等服刑人員睡下,值班警察接班後,自己才能上床睡覺。

班會是管班民警與服刑人員溝通的一種方式,開會的內容通常是獄警總結工作,服刑人員提出生活上的問題,請求幫助。

在唐晶晶第一次主持的班會上,她延續了自己之前的嚴肅態度,說話生硬。進入提問環節時,一名服刑人員問:「在班裏說話,多少分貝算大聲喧嘩?」

旁邊的老民警一聽,就知道這是在找碴兒,「誰能天天拿個儀器檢測你說話多少分貝?」說著就要批評提問的人,被唐晶晶攔住,「如果我答不上來,她就不會服我。」

當晚,較真的唐晶晶翻遍了監獄法規條例——沒找到區分大聲喧嘩的分貝標準。

第二天,她跟老民警討論:到底什麽叫喧嘩。晚上睡覺時的悄悄話和澡堂洗澡時聊天的聲量肯定不是一樣大的,對聲量大小的感覺也是相對的。結論是——聲量大到幹擾了監獄公共秩序和他人,就是喧嘩。

唐晶晶將答案和分析過程原原本本告訴了那位服刑人員,從此,她再沒故意找碴兒。

類似的問題唐晶晶還遇到過:「在廁所能洗臉嗎?」

對服刑人員而言,監獄的各個場所能做什麽,有嚴格的規定。規定往往只說明能做什麽,卻很少說明不能做什麽。例如,水房是洗漱的地方,廁所是方便的地方。但是,廁所也有水龍頭,這就是上面問題的來由。

唐晶晶又去翻了管理規定,找到了可以用來回答的一條,告訴提問者:廁所是用來方便的,不是用來洗臉的,所以不能在廁所洗臉。

從那以後,班上的人開始相信唐晶晶,管班民警和服刑人員之間的信任建立起來了。

唐晶晶正在辦公。圖源: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北京市戒毒管理局)

「只有聊透了,心結才能開啟」

面對那些不成問題的問題,一些獄警選擇不回答,唐晶晶卻總是耐心解答。「這是對她們的一種尊重,希望她們真的在生活中遇到問題時,可以及時與我們溝通。」

服刑人員的情緒,是監獄警察尤為關註的一點。「女性服刑人員的情感相對細膩,她最掛念的往往是父母、愛人和孩子。」

對於剛進入監獄的服刑人員,唐晶晶主要關註她們的行為。什麽活都搶著來的、什麽活都不願意幹的,分別代表心態過於積極和過於消極,都是她的重點關註物件。

過於消極者容易自暴自棄,甚至會有自殺的念頭,這是影響監獄穩定的因素之一,應當重點關註。但為什麽過於積極的人也要重點關註呢?

「進監獄到底還是來服刑的,在這種環境下,人不可能一直保持亢奮,如果一開始情緒起得太高,之後萬一遇到點坎兒,很容易崩潰。」唐晶晶解釋。

面對這種心態過於積極的服刑人員,唐晶晶會在一開始就給她們潑冷水:「刑期還長,活兒多著呢,不著急,慢慢幹。」

而長久的情緒穩定,需要監獄警察和服刑人員不斷溝通。跟服刑人員談話,是每位監獄民警的必修課。內向又話少的唐晶晶不得不逼著自己學會表達,掌握談話技巧,她與服刑人員聊人生,聊為什麽犯罪,聊童年和家庭,「只有聊透了,心結才能開啟。」

一次,在與一名精神狀態不穩定的服刑人員談話時,民警不慎問起了她的往事,服刑人員崩潰了,在談話室大聲吼叫,揮舞雙手。趕到現場的唐晶晶只做了一個動作、說了一句話,服刑人員就停了下來。

「我走過去扯住她的衣角,像小女孩跟媽媽撒嬌一樣說,我需要你的幫助,你這樣我好害怕。」服刑人員放下揮舞的雙手,抱住了唐晶晶。

唐晶晶說,當時會那麽做,幾乎是出於本能反應。之前她就曾了解過這位服刑人員的經歷:那是一個將母親推下11層樓的女兒。她的母親長期患抑郁癥,多次自殺未果。據女兒說,那天晚上,母親坐在窗台上,再次試圖自殺,她為了幫母親解脫,就推了一把,次日早上才報警,「她說擔心母親被搶救過來,接著受罪。」

「我知道她精神不穩定,但一定程度上,我能理解她。她是那種如果別人對她溫柔,她也會報以溫柔的人。」唐晶晶說。

唐晶晶與服刑人員進行談話。圖源: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北京市戒毒管理局)

威嚴與柔情

管理服刑人員是一門學問,監獄警察對待服刑人員,應當一視同仁,不能有遠近親疏。又該如何保證一視同仁呢?

唐晶晶總結,在每名服刑人員都嚴格遵守監獄規定的基礎上,獄警不能給平時表現好的服刑人員任何特權,不能從私人角度同情服刑人員。

在監獄,任何服刑人員擁有一星半點的特權,都會被其他人看在眼裏,「這很可能導致恃強淩弱。」唐晶晶說。

服刑期間,服刑人員可以收到家屬的轉賬匯款,用來在獄內購買定額的食品和生活用品。唐晶晶曾想幫助一位家境貧困的服刑人員,但她沒有私下去幫助,而是將該服刑人員的家庭資訊匯總上報。最終,監獄為這名服刑人員進行了補助。

隊上的老隊長曾說過:「他們再不好,也是人;但表現得再好,也是關在裏面的人。」

唐晶晶試著在與服刑人員互相尊重的同時,保持執法者的威嚴,在一次次實踐中,摸索出了自己的方法。

曾經她也是一名新手。十多年前的一場持續7小時的談話,在現在的唐晶晶眼中,是恥辱。那時候,年輕的她被一名三十多歲的服刑人員牽著鼻子走,談話的方向完全被對方把持,唐晶晶沒能說服對方。直到對方意識到不服便無法停止談話時才認輸。

從那之後,唐晶晶意識到,要安撫或改變服刑人員的想法,光靠真誠還不夠,有時候更需要反應和技巧。

她和同事果丹丹「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唐晶晶總是嚴厲的那一個,遇到不聽話的服刑人員威嚴地喊一句:「蹲下!」

回過頭,她一旦覺得自己的批評對服刑人員心理造成了不小的波動,便會告訴果丹丹,「今天我說某某某了,你等會兒去勸勸。」果丹丹就會拍一拍服刑人員的肩膀,「今天又挨說了吧,沒事兒。」

果丹丹與唐晶晶認識超過二十年了。在剛剛成為監獄警察的軍訓中,炎熱的夏天,別人都想方設法逃避訓練,果丹丹卻總能看到唐晶晶一圈圈地跑操。

在她記憶中,唐晶晶一直是那個短發、話不多卻很真誠的人,多年來不改初心,對待工作極其認真。

「晶晶恨活兒。」果丹丹說,這詞的意思是性子急,工作不過夜。哪怕是休息日,兩人聊得最多的還是工作,哪個服刑人員的情況如何,哪個工作報表要記得做。

唐晶晶說,從小父母就告訴她,要幹一行愛一行,從一而終。監獄警察的工作瑣碎而忙碌,有操不完的心,還需要經常值班,家庭給了她最大的支持。

曾經,唐晶晶在單位連續值了20天班,剛回家吃上一口飯,又接到了單位電話。父母催著她走,「打車回去,別耽誤功夫。」

疫情期間,她更是一值班就是將近60天。其間,奶奶去世家裏都沒有第一時間通知她。唐晶晶得到訊息後罕見地哭了一場。

第二次哭,是和女兒通電話。唐晶晶說沒時間回家陪她了,女兒說沒關系,「媽媽你保衛祖國,我保衛你。」

唐晶晶上課時,要面對數十名服刑人員。圖源:北京市監獄管理局(北京市戒毒管理局)

上百封感謝信

做監獄警察20多年,唐晶晶從一個青澀、脾氣有點硬邦邦的小姑娘變得越來越成熟、溫柔。

以前的她,留短發,不化妝,整日「邋裏邋遢」。有孩子後,她重視起了自己的形象,四十多歲打了人生第一對耳洞,為了「讓自己更像當媽的,讓女兒面上有光」。

唐晶晶覺得,一晃眼,女兒就長大了。去年女兒升入初中,她第一次主動提出去開家長會,「以前太忙了,孩子都是她爸爸照顧,小學老師還以為是單親家庭。」唐晶晶笑得無奈。

她把絕大部份時間都留給了工作,在下屬韓笑眼中,唐晶晶是總能給別人支持和鼓勵的知心大姐。

韓笑第一次見唐晶晶時有些緊張,覺得這個在會上不茍言笑的領導一定很嚴厲。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韓笑的看法。

在檢查監舍衛生時,韓笑給一名沒疊好被子的服刑人員扣了分。這名服刑人員是個老年人,被二十多歲的韓笑扣分,臉上掛不住。事後多次跟韓笑講,這是在針對她,她對這次處罰不服。

那時,韓笑剛來監獄不久,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不知如何處理。後來,唐晶晶出面,跟服刑人員進行了溝通,並鼓勵韓笑,說她做得沒錯,以後也大膽去做。

「晶晶姐讓我們敢於放手去做一些工作,不管做得怎樣,她總會給我們支持。」韓笑說。

在工作上,唐晶晶的工作職責和方法也一直在變,她需要不斷學習、進步。2019年起,唐晶晶調往北京市天河監獄(下稱「天河監獄」)十監區任監區長,後升任監獄生活衛生科科長。

天河監獄又稱北京市外地罪犯遣送處,是全國唯一一所具有常態化遣送功能的監獄。十監區主要是進行入監教育,新入監的服刑人員在這裏接受三到五個月的入監教育後,再分別送回原籍地或北京其他監獄服完剩下的刑期,因而服刑人員流動性較大。

平時,唐晶晶負責給服刑人員上入監教育大課,數十名服刑人員坐滿監獄通道,聽她講課。

針對特殊情況的服刑人員,唐晶晶學會「投其所好」。一位入獄前開美容院的母親,患有精神疾病,在監獄裏一聽到轟鳴聲,便會幻想看到自己的兒女正在焚燒爐中被烈焰炙烤,急得滿地爬。

唐晶晶知道,這是念子心切,便帶她去打親情電話。可不打電話時,她還是會崩潰。唐晶晶從網上查詢了美容相關知識,一點點地和服刑人員請教。講起自己曾經的專業,服刑人員滔滔不絕起來。慢慢地,她也平復了心情。

如今,安撫服刑人員的方法也在進步。面對精神狀態失常的服刑人員,音樂、繪畫被廣泛套用。當服刑人員在聆聽音樂、動手繪畫時,註意力會更加集中。集中註意力的下一步,便是恢復與人溝通的能力。

更多的專業心理治療手段被引進監獄,如表達性藝術治療法、薩提亞家庭治療法等等。前者指讓患者透過特定的繪畫、雕塑等方式,表達內心的真實感受,釋放潛在的情緒。後者則是指從個人內在以及家庭、社會等系統方面著手,體驗性地、積極正向地推動個人心理健康狀態。

2020年,一名父母早逝,曾兩次自殺未遂的服刑人員入獄,後來,這名服刑人員的親姐姐也與她斷了聯系。她的性格因此變得偏執、孤僻,對家人抱有很深的怨念。這名服刑人員在監區經常大哭大鬧,危險評估等級為極高危。

唐晶晶註意到這名服刑人員後,開始利用表達性藝術治療法對她進行治療,讓她釋放出了壓抑在內心的悲痛。再運用薩提亞家庭治療法,試圖增強她內心的支撐感。最後,采用積極行為養成訓練法,唐晶晶幫助她養成了健全的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

三個多月後,這名服刑人員的心結漸漸開啟了。在當年的監區春節聯歡會上,她上台演唱了一首【月光】,來表達對唐晶晶的感激。

不少服刑人員告訴唐晶晶,經過她的教育後,她們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聽了您的課,我對生活的看法煥然一新,我從來沒有這樣思考過自己的生活。出去以後,我一定要好好生活。」

還有些服刑人員沒有勇氣當面致謝,就用感謝信的方式。調到天河監獄的四年多來,唐晶晶總共收到了130多封感謝信。

唐晶晶說,聽到「感謝」二字是她最幸福的時刻,「我覺得自己幫助了別人。我的工作是非常有意義的。」

新京報記者 叢之翔 編輯 劉倩 校對 楊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