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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春思】:當你想我時,我已經想你好久好久了丨周末讀詩

2024-07-28辟謠

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七個小時,隔著兩種語言,以及更多。你聽我描述,無異於讀書上的一段文字。

你在我夢裏,我在你夢裏。在各自的夢裏,我們相去萬余裏,各在天一涯。我們之間隔著光年的距離,或者說趨於消失。

季節的錯位

北宋 佚名【玉樓春思圖】

【春思】

(唐)李白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

已是春天。春天已來了多時。

對於獨守空閨的思婦,春天像一場災難,漫長的等待,一點點希望,被綠色點燃,又被綠色熄滅。思念,終歸是自己的事,是春天也不知曉的秘密。

詩中的兩地,征夫在燕,思婦在秦,一北一南,一東一西。燕北地寒,當秦地柔桑低綠之時,燕草方生,寒溫制造了無限距離。太白此詩為思婦代言,造語平易而近情,深婉而曠遠,恐怕思婦自己也不能說得這麽好。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起句思婦懸想燕地,春草才發芽,細如碧絲,那裏的春天剛剛開始,秦地的桑枝已綠得低垂。兩句對比,呈現出比地理距離更遙遠的錯位,他們不僅不在同一地,而且不在同一季。春天不同步,意味著思念不同步。

假如季節同步,時間同步,你那裏飛絮,我這裏也飛絮,你此刻看到的月亮,也是我此刻看到的月亮,那麽即使相隔千裏,我們也會感覺共時,距離會被這些同步的事物抹去。但如果我這裏看到月亮,你那裏還在中午,我們又如何天涯共此時?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這兩句可以轉譯為:當你想我時,我已經想你好久好久了。作為現代人,我們對轉譯後的表達更覺親切,因為這就是我們的日常說話方式,我們在其中立即看到自己。今人寫情書不會寫古體詩,縱或寫了,對方可能也讀不懂,讀懂了大約也會覺得造作,於身不親,不能被打動,但在古代這樣的詩就很自然,君、妾、斷腸,這些古典命名,只能生於古代的人文環境。

古體與轉譯都是詩,其間差別不在古典與現代,這兩句古體詩實則很現代,可以說最好的古典詩都是現代的。二者的差別在於美感,君和妾的稱謂,便有舊時女子的婉約,她在心裏把丈夫看得貴氣。古典的命名方式,又如「懷歸」「斷腸」,亦皆有古人的情態氣質。

再回頭讀一遍:「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所謂景語即情語,對方懷歸之意始萌,她在這裏已等得衰老,像桑枝一樣低垂。前四句,兩兩相對,彼此照映,如【華嚴經】裏說的「兩鏡相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沈痛至極,忽又飛揚,「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這般笑罵,若嗔若喜,風流閑雅,非詩仙手筆不可。太白另有樂府詩【獨漉篇】曰:「羅帷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二詩對讀,同是入羅幃,明月春風,一信一疑,各具妙意。

一直以為你在桐廬

明 仇英【美人春思圖】

【啰唝曲六首】其四

(唐)劉采春

那年離別日,只道住桐廬。

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

這首詩的作者,難以確證,【全唐詩】錄【啰唝曲六首】,系於劉采春。晚唐範攄有筆記集【雲溪友議】,此書多載唐開元以後異聞野史﹐尤以詩話為多,其中寫到劉采春,曰:「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當代才子所作。」並舉引七首,其中六首【啰唝曲】與【全唐詩】所錄相同,據此可以推論:【啰唝曲】是劉采春所唱,並非她所作。

劉采春生於中唐,是伶工周季崇的妻子,善歌唱,且會演參軍戲。元稹在【贈劉采春】詩中,如此贊美她:「言辭雅措風流足,舉止低回秀媚多。」又道:「選詞能唱【望夫歌】」,【望夫歌】即【啰唝曲】,曲名源自陳後主所建啰唝樓。此曲在唐代很流行,據說采春一唱【啰唝曲】,閨婦行人聽了,莫不漣漣泣涕。

可惜後人聽不到劉采春唱【望夫歌】了,我們今天只能欣賞其詩,而詩本身亦奇,造語明快潑辣,饒有民間小調風姿。其一曰:「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載兒夫婿去,經歲又經年。」不喜,生憎,活潑潑兒女子口吻,怨水憎船,無理得可笑,但是非常可愛。六首皆類,古色古心,著手成春,句句如癡,然而非癡無以言情。

在此選讀第四首:「那年離別日,只道住桐廬。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離別之久,書劄偶傳,夫婿行蹤無定,詩的意思很簡單,但意味無限。西晉陸機【為周夫人贈車騎詩】,詩曰:「昔者得君書,聞君在高平。今者得君書,聞君在京城。」京城繁華地,璀璨多佳麗,周夫人的憂慮可想而知,詩人敘述卻深婉,溫柔敦厚,淡淡一筆,即轉言道:「男兒多遠誌,豈知妾念君。」猶如【古詩十九首】的「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同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風人之旨。

劉采春所唱這首,語頗粗直,「那年離別日,只道住桐廬。」桐廬在浙江,那年離別時,夫婿說是去桐廬,她便一直以為他在那裏。哪怕她沒去過,也不知道桐廬在哪裏,僅僅知道這個地名,她的懷想也有個方向,他是有定處的。

「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桐廬已經很遠,不知其期,今偶得書,忽得知他不在桐廬,而在廣州。廣州去家更遠,更歸期無日。幾句平常話,無需熱情誇張,即已驚心動魄。

唐代水陸商業發達,外出經商的男人很多,婦女被留在家裏,獨守空閨,年復一年,怨悵情緒彌漫。商人行蹤愈遠,想家心思愈淡,白居易【琵琶行】曰:「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那商人是做茶葉生意的,才走了兩三個月,琵琶女昔為倡家,浮華慣了,已經不堪冷落,她的淒淒切切,不為思念夫婿,寧是自憐自傷。

【啰唝曲】中的商人婦,乃是良家女出身,經年累歲不得其夫訊息,連他的人在哪裏還會不會回來也一概不知,苦悶無助至極,詩句卻如古樂府的素直,斬然而起,意盡言止,中間不作半點委曲。

一首詩裏的時空交匯

傳北宋 崔白【雙鵝圖】

【夜雨寄北】

(唐)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首詩我們讀過,但值得再讀,好詩總也讀不厭,總也讀不盡,且每讀每新。

深夜,大巴山,秋雨綿綿。滯留巴蜀的李商隱,深陷雨夜,長安往事如夢裏,連他自己也像一個回憶,此時此地,只有雨是真實的。

夜雨寄北,一作「夜雨寄內」,即寄給妻子。按詩中的情景,寄內似乎更合理,但在此取「寄北」,理由有二:李商隱給妻子的詩,從未題過「寄內」;寄北可以是寄給親友,也可以是寄給妻子,北是個方向,詩心所向,比寄內更能激發想象。無論寄內還是寄北,所寄懷者,必是私昵之人。

馮至有一首十四行詩,寫雨夜深山,詩中寫道:「深夜又是深山,聽著夜雨沈沈。十年前的山川,廿年前的夢幻,都在雨裏沈埋。」夜雨和深山把他封鎖在這裏,一間狹窄的鬥室,黑暗空間中的一個點,而他的心在呼喚大的宇宙。

李商隱亦身困山裏,深夜又是深山,秋雨淅瀝,池水漲溢,淒苦無聊之際,唯有回憶可堪慰藉,唯想象力可帶他突圍。詩的緣起,表面上看,是首句的「君問歸期」,實則是夜雨,雨夜的困頓使他想起君問歸期,因他此時更深切地感覺歸期難至。

巴山夜雨漲秋池,這是此時此地,是當下他的處境,也是他擁有的人生。首句是對過去的回憶,浮現在深山夜雨。「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後二句遙想未來,實質也是回憶,是當下對未來的回憶,或者說飄向未來的回憶。

這首詩筆力之健,章法之妙,用情之深,前人所述備矣,我們卻來看看詩中的時空。過去、現在、未來,連成一條直線,此是一般人的時空觀,詩中似乎也這樣呈現,首句是過去,次句現在,三四句未來。之所以如此,因為語言表達本身就受限於線性時間,我們沒法同時說出幾句話,只能一句接一句地說,這便產生了先後順序。

但這種先後順序並不真實,它僅僅出於不得已。詩的使命就是超越這種限制,盡可能地還原我們的真實體驗。我們活在每個當下,無論是回憶起的過去,還是想象中的未來,全都被我們同時體驗到。

【夜雨寄北】的讀法,可以有好多種,從頭讀至尾是個習慣,未必是最好的,一種讀法即一種開啟方式,我們可以發揮創意。如果單純地凝視這首詩,視覺上四句同時呈現,就像電影鏡頭的場景並置,沒有先後,那麽我們就更能體會在這首詩中,過去不在過去,它浮現於夜雨,就在此時此地,未來也不在未來,未來已經存在。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李陽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