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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著的書怎麽下架了?電子書路在何方

2024-03-11辟謠

一本喜歡的書,看著看著,突然下架了。

最近一段時間,有些微信讀書的讀者發現,一些電子書正在下架:比如諾獎得主安妮·埃爾諾作品【年輕男人】【寫作是一把刀】、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馬克·李維的【偷影子的人】、伍爾夫新書【寫下來,痛苦就會過去】等等。

微信讀書 圖據視覺中國

在微信讀書出現的這種情況,其實是國內電子書境況的一個縮影——出版社對電子書市場的期待正在降低,還有部份出版社認為電子書沖擊了紙書市場。

數據顯示,2022年,國內電子書收入為69億元。而2022年中國圖書零售市場碼洋規模為871億元,69億元的規模實在太小,也比不上網絡文學2022年389億元的規模。雖然2023年的數據還沒有出來,但考慮到去年亞馬遜停止中國Kindle電子書的營運業務,情況並不樂觀。

近年數碼出版產業收入情況(單位:億元) 圖據出版人雜誌

在2010年前後,電子書一度被視為「紙質書替代品」,當時國內不少企業投身電子閱讀器產業,市場日益火爆。傳統出版單位在推出紙質書之外,同時還推出電子書在自建平台或第三方閱讀平台發行。另外,掌閱、咪咕等企業在內容、平台、終端等環節全面發力,進行電子書的全鏈條布局。

但目前來看,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在中國目前數碼閱讀使用者規模已經超過5億的情況下,電子書的發展卻面臨著尷尬——在數碼閱讀發展迅猛的背景下,電子書卻沒發展到各方期待的模樣。

對於電子書,最初表達不滿的是內容創作者。

據光明日報報道,多位專家及業內人士認為,當前電子書發展進入了瓶頸期。其中對創作者缺乏吸重力是一個重要因素。一位作者表示,「電子書給作者的收益微乎其微,一本紙質書版稅也許能拿到幾十萬元,而幾個平台電子書的收益加起來只有幾千元」。

轉譯過【追風箏的人】【小王子】【大亨小傳】等圖書的譯者李繼宏,在豆瓣上公開表示,自己譯著總銷量超過2000萬冊,在微信讀書上總共有17本書,「任意一天,‘今日在讀人數’加起來超過一萬人」,然而微信讀書一年支付的版稅卻只有4457.16元。「這肯定是不合理的。」

李繼宏曬出的2022年全年數碼版稅結算單

李繼宏表示,微信讀書的負責人還打來電話解釋,2022年有一部份版稅是透過閱文結算的,所以來自微信讀書的收入是19000多元。從李繼宏曬出的自己2022年全年數碼版稅結算單顯示,各個電子書平台數碼版稅收入,對譯著總銷量超過2000萬冊的他來說,實在是太少了。

電子書能獲得的收入太少,出版社編輯也有同感。

某出版社編輯吾薦也在豆瓣上展示了該社部份電子書的版權收入——去年一年,回款到社的實際總金額最高僅179.01元,甚至有的書收入為0。「電子書版權入不敷出,如果不是權利人堅持要求和紙質書版權打包購買,或者無需為電子書支付額外的預付金,我是從來不會單獨加購電子書版權的。」

吾薦展示的所在出版社部份電子書收入

紅星新聞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大部份出版社編輯都表示電子書收益在社裏收入占比較小,甚至小到全社收入的5%。而吾薦曬出的數據則顯示,2023年相較於2022年來說,單品種全平台電子書營收回款跌幅都在70%以上。

而更讓不少出版社編輯感到警惕的是,除了數碼版稅的收入很少,他們還察覺到了電子書對紙質書市場的擠壓。

「編輯對電子書的看法大多是‘它越來越阻礙實體書的發售’。」北京某出版公司編輯艾殊(化名)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其實已經私下討論過好幾次電子書的問題。據艾殊所說,自己所經手的一本新書,上架發售時勢頭很好,但因為作者簽了電子書版權,相關業務部門也就將其同步上架。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很快豆瓣上就有讀者評論「微信讀書可以免費閱讀此書」,此後打分的豆瓣讀者也紛紛表示「在微信讀書上讀過了」。

「後來編輯不得不向公司反映,這樣營運電子書會影響紙質書的銷售,於是這本電子書被短暫的下架。當然,幾個月後又悄悄地上線了。」艾殊說,讓他感到驚訝和氣憤的是,在影響紙質書銷售的同時,電子書的收入卻僅100元出頭,「紙質書實際發貨萬余冊,作者本人得到紙質書收入數萬元……(電子書的100多元)真的很難看。」

雖然還有番茄小說、掌閱等線上閱讀套用,但在2023年亞馬遜Kindle結束中國後,業內人士談到電子書,總是容易先提到微信讀書,盡管它的月活使用者數並不是最高的,但作為一款基於微信關系鏈的閱讀套用,它具有天然的關註度優勢。

很多人也許會疑惑,Kindle未結束時,為什麽使用者數比不過微信讀書,但是給出版機構的利潤分成卻高於微信讀書。其實這主要是兩者的收費模式不同:Kindle采用單本付費的買斷制,微信讀書則是會員訂閱制。

換句話說,Kindle更像是傳統圖書銷售模式,賣一本就賺一份錢,而微信讀書的訂閱制,則與愛奇藝等平台的邏輯類似,以月卡、年卡等形式收費,再根據一定的比例和出版社進行分成。

李繼宏轉譯作品【追風箏的人】

出版人士肯定更認可賣一本賺一本錢的模式,像月卡、年卡這類收費模式,做不到「所見即所得」。另外,用免費或低廉的價格拉使用者的做法,也遭到詬病。

四川人民出版社資深編輯王其進認為,「資訊免費自由流通的過程中可以產生其他效益與財富。但是圖書是一種特殊的資訊,成本更高,如果圖書內容提供方不能分利,這個事情註定做不長久。」

「印象中,Kindle時期,電子書結算下來的版稅要多不少,作者收入也會比較多。」艾殊表示,圖書出版是微利行業,微信讀書的讀者群甚至超過紙質書讀者群,回饋給出版方和作者的利潤卻相對少得多,「我覺得他們把這其中盈利的大頭都拿走了,我甚至不大願意自己做的書就這麽白白地放在微信讀書上給讀者看。」

而另一頭,微信讀書相關工作人員段傑(化名)也向紅星新聞記者大倒苦水,訴說了他們的委屈。「電子版權收入,一直以來,本來就是圖書收益裏的一小部份。我們現在是很弱勢的一方,要出版社給我們一點電子版權,我們才有得上。但我們總是被描述成強勢的一方。」

比如選擇從微信讀書上下架的【巴黎評論】,段傑認為它們在微信讀書上收益不高,在於「它們本來就是偏向小眾精英閱讀的雜誌,它的受眾就只有那麽一小撮,實體書也不好賣。不能說線上下都賺不到錢,還要在微信讀書上賺大錢。這是不真實的。」

對於微信讀書而言,盈利來源首先是會員費用。然而,目前的會員費用開通年卡的話,每個月僅花費13.16元便可以「全場出版物暢讀」。而有媒體曾統計,微信讀書一年會員的收入,在騰訊整體的收入中,占比不到1/5000。

段傑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微信讀書與出版社分利規則為:

版權方當月獲利=微信讀書總共收到的會員費×(當月出版社上架的所有圖書的有效閱讀總數÷當月整個微信讀書平台總有效閱讀總數)-iOS端及安卓端等底層平台費用

而作者具體如何獲利,則由出版社拿到總的當月獲利後,再根據出版社與作者簽訂的具體合約分成。

根據這個公式,版權方能否獲利,除了微信讀書總共收到多少會員費之外,也與出版社或圖書公司的定位有很大的關系——根據段傑給出的數據,出版社或圖書公司中,電子版權收入區間一般在5%~15%之間。而出版社及圖書的定位,直接決定了當月出版社上架的圖書有效閱讀量是多少。

「行業內有很多新的出版公司,例如磨鐵、新經典等等,他們是利用互聯網思維在做圖書出版。如果出現了一個爆款,也會拉動該出版社今年在電子版權的整體收入。一個出版社上架的種類有多少也很關鍵。種類和數量越多,就有一個‘海量’優勢在,可能就會比其他出版社做得好。」

一個數據或特許以印證他的說法。擁有【三體】電子書版權的讀客文化,2022年年報顯示,其電子書營收高達5000萬元以上。

但這樣的例子畢竟只是極個別,「二八定律」——20%的圖書占據了80%的市場份額——在電子書市場同樣適用。因此至少在現階段,無論是微信讀書,還是版權方,都必須面對同樣一個現實:賺不到錢。

段傑透露,在行業經濟現狀與平台的分利規則下,2022年微信讀書將接近6000萬元的收入分給了各家出版社,「2022年,我們平台上有15家出版社的電子版權收入超過了百萬元,有69家出版社的收入超過了10萬元。2023年會更高。」

而微信讀書作為平台方,「基本上沒有賺錢」。「賺錢是(未來)水到渠成的事情,還沒到探索盈利模式的階段。」段傑表示,目前的業務重點只是在打磨產品和培養使用者的電子閱讀習慣。

微信讀書平台的各種抽獎福利

而對於許多出版社而言,上架電子書,只是為了增加曝光量。畢竟出版行業數碼化的趨勢讓出版人唯恐落後,據【2022年度中國數碼閱讀報告】,2022年中國數碼閱讀使用者規模達5.3億,同比增長4.75%。

江蘇某出版社編輯曾峰(化名)認為,微信讀書的受眾很廣,對於他們來說,圖書多一個渠道曝光,也是一件好事。另一出版社編輯也表示,「當下不怎麽賺錢,但(微信讀書)平台很大,便選擇了合作。」

艾殊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所在的出版公司領導對於電子書的考量,主要也是「可以為實體書引流」。但他卻認為,這樣的方式會得不償失、賠本賺吆喝,「那種喜歡電子書而買一本紙質書的讀者太稀有了,但是也可以看出,(領導和編輯)雙方有一個共同的暗含邏輯:電子書的收入不及實體書的收入。」

經過多年發展,有一部份讀者有了實體新書上架後先去微信讀書上看看的習慣,就連出版社的編輯們,無論內心對電子書看法如何,大部份也都是微信讀書的會員。

曾峰表示,作為編輯,需要透過微信讀書等平台關註業內新書內容,其中全文檢索的功能為工作提供了便利。「書多、能第一時間讀到新書、可以檢索、方便做筆記。」即使對電子書表達不滿,但艾殊也承認,微信讀書一定程度上改變了自己的通勤閱讀習慣。

「對於中國目前的電子消費市場,還需要再去耕耘,讓它能夠良性發展。」在段傑看來,對於出版社而言,許多圖書在微信讀書上收獲了長尾市場,「一些紙質書基於線下碼洋的邏輯,不會再印刷了,但可以繼續在微信讀書上低成本第上架。」「你得讓使用者養成使用微信讀書的習慣,當他們對這個方式有了感知之後,才能一步步(盈利)過來。這個過程其實是很漫長的。」

如果未來具備確定性,那麽過程漫長也是可以忍耐的。但讀者手裏的螢幕,並不僅是用來看電子書的,在數碼時代,諸如短影片、直播、播客等各種媒介形式也愈發多樣,而人們的精力與時間卻是有限的。電子書發展遇到瓶頸,最核心的原因,還是因為這塊整體「蛋糕」實在太小。

在這種情況下,出版業內人士認為,改變電子書付費制度很有必要,艾殊等編輯認為,「比如說單本購買電子書,或者全場暢讀的付費會員價格提高等等,從而讓給出版方和作者結算的費用升高。」因為如果內容提供者感受不到好處,那提供的內容只會越來越少。

其實,微信讀書並非沒做過這樣的嘗試,比如去年9月出版的【埃隆·馬斯克傳】,電子書即使是微信讀書付費會員,仍需要再次購買單本才能閱讀,售價69元(當當網紙質書售價79元)。但在該書的評論區裏,卻出現了很多讀者對這種模式不認可的聲音。

可見,轉變付費制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比達咨詢2023年第三季度數據可以看出,移動閱讀APP市場競爭十分激烈。排行首位的番茄免費小說月活使用者是8935.8萬人,市場滲透率為34.3%;微信讀書排到了第五位,月活使用者2179.1萬人,市場滲透率僅為8.6%。

比達咨詢2023年第三季度數據

「許多文章都在討論,為什麽微信讀書不走單本付費模式?可Kindle結束中國市場,就已經說明這個問題了——在國內,這種單本付費的模式就是會水土不服。」段傑拿國內其他互聯網產品舉例,「QQ音樂,網易雲音樂,以及騰訊的音影片等等,乃至各種遊戲,都是會員制模式,單本付費在國內是走不通的……(微信讀書)單本付費會有,但它只是很小的一部份圖書,主體上仍然會是現在這種付費會員制模式。」

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科學研究院副院長趙玉山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電子版本質上是紙質書的電子版,盡管具備攜帶方便、儲存海量、查閱便捷等優點,但不足以顛覆紙質書,隨著傳播技術的成熟,其本身的優勢會逐步被其他閱讀方式取代。此外,技術變革和社交媒體的發展,令知識消費的方式越來越多元化,人們喜歡透過短影片、線上課程、音訊節目、微信公眾號等來獲取資訊,也分流了閱讀圖書(包括電子書)的時間和精力。

正如趙玉山所說,傳播技術的發展往往也會改變閱讀方式,當下人工智能(AI)發展迅猛,AI幫人做題,寫文章,整理知識點……AI能做的越來越多,電子書的未來,也許跟付費模式的關系已經不大了。

紅星新聞記者 毛渝川 蔣慶 編輯 李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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