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辟謠

怠惰是面對空虛、漠然和沮喪時產生的恐懼

2024-03-05辟謠

【編者按】

波蘭的維爾諾,一座將巴洛克建築移植到北方森林的奇異之城,曾是多元文化、語言與信仰交匯的十字路口,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切斯瓦夫·米沃什在這裏度過了少年時光。之後數十年間,這座城市歷經戰火與巨變,昨日世界的一切似乎都被歷史的殘忍行徑所否定了。

【在時間荒原上】這部跨越三十年的自選集,從維爾諾的「街道詞典」開始,米沃什勾勒出一部非正式的自傳。作者遊走於文學、神學和哲學的邊界,記錄他對屬於東中歐、俄羅斯乃至西方世界共同遺產的諸多作家的解讀;分享關於詩歌、時間、現實、罪惡、幸福等命題的思考;並以動人的筆觸追憶故人往事——生於同一時代的人們建立起牢固的紐帶,就像大海漩渦中浮現的島嶼,是20世紀宏大命運的一份證詞。

本文摘自該書【七宗罪】一文的「怠惰」一節,澎湃新聞經理想國授權釋出。

米沃什

再沒人可以把這種缺陷簡單歸納為懶惰了;不管原來叫什麽,現在它已經回歸了原義:面對空虛、漠然和沮喪時產生的恐懼。但是現在體驗到這種刺痛的不再是與世隔絕的隱士,而是千千萬萬的人。一個極端保守派可能會說,這些人就該一輩子窮困潦倒、目不識丁,這是為了他們自己好,因為生活的基本需求會讓他們疲於奔命,只余下短暫的時間來休息而無暇思考,也就免於受到那些舞文弄墨的半吊子知識分子誤導了。結果卻與此大相徑庭,而且雖然其模式會隨著國家和體制發生變化,它們的輪廓大體還是一樣的;也就是說,會讀寫、會騎摩托或開汽車的普通人出現了,他還沒有做好付出精神努力的準備,容易受那些往他的頭腦裏填塞偽價值觀的半吊子知識分子操縱。

別期盼回到美好的舊時光了;它們並不美好。無疑,中世紀城市中虔誠的日常生活不是憑空臆造,因為它們在建築和藝術中留下了痕跡;不過,它最多也就是為遙遠的將來提供了一條線索——也就是在現在的過渡期之後,精神的上升運動成為可能之時——這種上升與過去的那種相似,但可以說是次一等的。

眼下,我們身處頭腦慘遭褻瀆的時代,這可能是當大量的人(而不只是過去那些特權階級)擁有「渠道」時我們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代價。獲取什麽的渠道?不是「文化」——文化最多讓人想起一只緊鎖的鐵箱,但無人記得提供它的鑰匙。這些渠道將會通向人格面具的「獨立戰鬥」。以前的人類個體浸淫在部落風俗中,不需要它,但今天每個人都成了埃及沙漠中的隱士,受自然選擇法則支配——要麽上升,要麽墮入某種skotstvo之中。這個俄語詞的字面意思是「野蠻」,但不論語言學家怎麽看,我們都傾向於將它和希臘語的skotos,即「黑暗」聯系起來。

如今,價值觀的混亂使得人們不能明察秋毫,於是那些虛假的偉人受到尊崇,他們之所以贏得了名聲,是因為他們絢麗奪目,強勁地代表了時尚潮流。此外,這也是一個怪獸的時代——是人類歷史中罕見的——然而,仿佛是為了平衡一般,也出現了一些巨人,對他們表達恭敬不是什麽羞恥之事。他們和機械呆板的眾生之間的思想差距,很可能大於中世紀神學家和酒類商會成員之間的差距。準確地說,這不是一個基於受教育程度的判斷,因為在自己的專業之外,很多科學領域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在智識上與目不識丁的人也沒什麽不同。雅各·馬里坦曾說,定下這個時代基調的要麽是頭腦孱弱、內心敏感的人,要麽是頭腦強大、內心堅硬的人,但少有頭腦強大、內心敏感的人。最好的證據就是統治著文字和影像語言的美國市場了。愚蠢的高尚和卑鄙的精明如此緊密勾結,以至於現在要評價報刊、電影、書籍和電視節目的教育意義,我們只能說它們是一種針對「人類尊嚴」(一個不準確但可謂恰當的詞)的大規模犯罪。

不幸的是,那些明白怠惰(或unyn'e)在眼前誘惑著自己但卻不甘懈怠的人,很快就會發現他和同代人之間的差距即使不是逐月,也是逐年擴大的。腦力勞動有一個特征,那就是完成同樣的任務所需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也就是說,人會培養出簡化任務的能力,找到捷徑。因此,人失去了對市面上現有圖文資訊的興趣,於是出現了一個不算小的問題:我在別處也提到過,由高雅知識分子組成的新貴族是在有別於半個世紀前的領域內行動——當時,是「先鋒」文學和藝術勾畫了許多美好藍圖,卻未能將其一一實作。

天性熱忱勤奮,工作也足夠努力,我似乎不必責怪自己怠惰了。不過,我卻沒有取得自己本應取得的成就,原因既在於受到的教育有缺陷,也在於抑郁的狀態讓我不可能對同時代的謬見做出任何有效抵抗。顯然,這並不意味著假如我早年就披上自衛的鎧甲,讓自己像那時就醉心於柏拉圖的一位熟人那樣,不受二十世紀的任何事物侵染,情況就會變好。那會是一個錯誤而沒有意義的選擇。請特別註意(nota bene),這裏應該提到的一個因素是歷史的驚濤駭浪,它實在不利於形成更好的判斷力。但只有怠惰的人才喜歡把責任推到外因上。

與包圍我們的空虛纏鬥沒什麽新鮮的,人類千年來都面臨著類似的考驗。然而,自愷撒的古羅馬和希臘化文明時代以來,人類從未如此無助過。這些是科學革命的後果,它們是碎片化的,並以碎片的形式影響著大眾的想象。大多數人可能都會在這樣剝奪生命意義的壓力之下屈服,或者頂多也就是在印度教、佛教和撒旦教傳教士售賣的靈丹妙藥中尋求安慰。

【在時間荒原上】,[波]切斯瓦夫·米沃什著,曉風譯,理想國丨雲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