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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東西】:並不只是女權的問題

2024-03-03辟謠

註意:本文有嚴重劇透

談及去年全球電影,【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是一部繞不過去的影片。這部風格奇特,甚至有點驚世駭俗的作品,榮獲了包括威尼斯最佳影片金獅獎、金球獎最佳音樂/喜劇片等多個獎項。它的主題怪誕且充滿爭議,會讓觀看本片的觀眾無論是欣賞或是厭惡,都留下強烈的印象。

影片改編自蘇格蘭作家阿拉斯代爾·格雷於1992年創作的小說。雖然沒機會看到原著,但影片的故事背景大致發生於19世紀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描寫了一位醫生將嬰兒大腦植入剛剛死去的母親頭顱內,而創造出了一個身體與成年女性無異,認知水平卻如同孩童一樣快速學習的「新女性」。這部明顯受到【弗蘭肯斯坦】啟發的小說,同樣在奇幻基礎上,以「科學怪人」和人類互動的設定,探討了科技倫理、社會文化等議題,也對「我們何以為人」這樣的哲學思辨提出了新想法。

而改編成電影後,由於導演狂放無忌的視覺手法,結合這幾年全球女權提升的文化浪潮,影片顯得更有針砭時下、刺痛觀眾的味道。

影片整體奇特而復古的美術風格,一如海報,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本片導演是希臘人歐格斯·蘭斯莫斯,15年前以小成本的【狗牙】獲得了世界影壇的矚目。而後他起用美國明星演員,拍攝出更大制作的【龍蝦】【聖鹿之死】【寵兒】等影片。他的電影故事往往帶有高度幻想性,比如【龍蝦】描寫社會強制青年男女必須要快速匹配物件,否則就會被變成低等動物,比如龍蝦。這種隱喻「單身狗」的寓言,從奇幻視角帶著觀眾重新審視了社會文化的現狀。影片風格兼顧寫實氛圍和幻想環境的塑造,顯得在藝術上別具一格。

雖然略顯不羈,但從骨子來說,蘭斯莫斯的導演風格和歐洲電影的歷史是一脈相通的,都是以尖銳的態度去批判對於大眾來說司空見慣的文化習俗,提出個人的新見解。和另一位電影大師拉斯·馮·提爾類似,他們的電影都以觸碰文化禁忌、冒犯大眾為樂,內核卻都有自己的思考,絕非嘩眾取寵的表演。

影片視覺常常有些頗為駭人的部份。可以視作導演善意的玩笑,以及對「性符號」坦蕩的毫不遮掩。比如這個建築的窗戶。

本片最讓觀眾,特別是女觀眾難以接受的部份,是描寫了主角「新女性」在世俗社會中尋找自我價值的過程,大部份時候她只是淪為風流情人的玩物,或是流落至巴黎妓院中討生活。影片中毫不避諱的一些身體裸露鏡頭,多少會讓男觀眾看得獵奇,而讓女觀眾略感不適。

變成流鶯的女性,在19世紀的文化中,本是個會被大眾同情、又帶些自甘墮落的女性形象——如同【悲慘世界】中早早死去的母親芳汀,就是被情人欺騙後懷孕,而陷入了悲劇命運——世人對此的理解多是應該拯救或幫助她們。

但是在【可憐的東西】中,由於女主角自己毫不認為人生是淒慘的,甚至還從身體解放中收獲了不少快樂,甚至大膽宣稱「我的身體我想怎麽用都可以」,以現代眼光重新解構了工業革命後期的女性命運,而產生了一種新奇的觀感。如同拉斯·馮·提爾在電影【破浪】中描寫的主題,當一位看似淫蕩的婦人,其實擁有無比聖潔的思想時,保守社會又該怎麽去評價她的出格行為呢?我們大概只能集體閉嘴,任由主角想怎麽幹就怎麽幹。

女演員艾瑪·斯通,被中國觀眾稱為「石頭姐」,在本片中的肢體表演會隨著角色的不同階段而變化,給人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整體表演設計相當有水準。

這種矛盾,讓影片的立場似乎在嘲諷女主角的天真和愚蠢,又像是在贊揚她沖破世俗的理想主義。但女觀眾顯然會覺得嘲諷更多些。對於時下擁護女權運動的女性來說,她們想象的多半是未來提高女性同工同酬的權利,或是在其他文化政治方面擁有與男性同樣的、甚至更高的社會地位,就像在影片【芭比】中描寫的那樣。如果讓她們去做妓女,還要告訴她們這是「身體解放運動」「這就是你自由冒險的權利」,顯然是一種欺騙和愚弄。女觀眾的憤怒也就可想而知了。

女主角最初被花花公子欺騙,最後卻因為太過我行我素直接把花花公子弄崩潰了。這是頗為好笑的一段誇張喜劇情節。

當然,即使女主角對自己的遭遇大部份時候都有新的認知和收獲,導演也不可能是在勸說所有女觀眾都變成性工作者。事實上影片主角的故事,在19世紀是非常典型的女性悲劇——被情人欺騙喪失貞潔,名譽和社會地位一落千丈,失去家族父母的支持和經濟來源,不得不混跡於花街柳巷中勉強為生,最後悲慘地在各種流行疾病的侵害下失去年輕的生命。

在200年前,雖然工業革命創造出了「人人自由平等」的神話,但女性如果不在社會中倚靠男人,不去生養孩子作為家庭婦女謀生,那麽她在社會現實中能找到的工作,恐怕也就是靠出賣身體掙錢。除了極少數有家族文化背景的女效能有幸從事藝術等創造類工作,大部份女性在體力工作上,都是落後於男性的。而大量男工人們每日超負荷拼死工作,尚且吃不飽,女工更是只能在溫飽線上勉強掙紮了。

影片中女主角的遭遇,不是生造,而是基於19世紀的現實。不管她的想法有多麽先進,即便把美國女強人希拉里扔到當時的社會環境中,所能做的恐怕也相當有限,大概只能透過教會醫院等少數機構團結婦女以改善她們的生活條件,成為社會運動中勢單力薄的前驅者。就像本片的女主角雖然身陷妓院,卻在努力改善妓女和嫖客們的交往狀態,創造一種兩性之間新的和諧關系。這段情節雖然誇張,卻不禁讓人莞爾。在最理想的情況下,原來理想主義還是多少能改善一下人們的境遇,哪怕已經卑微到了塵埃裏。

女主角如同精致的洋娃娃,雖然有強烈的自我主張,但細究起來,大部份時候只是困於社會現實中的身不由己,如同大部份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人一樣。她對於周遭環境其實並沒有什麽改變。

在高度尖銳的現實中,所有女主角前期的自由和冒險,背後都是家庭和情人大量金錢支撐起來的。而一旦失去了資金——影片中她有些荒誕地把這些錢都分給了窮人,其實都落在了騙子手裏——她能做什麽也就身不由己了。

最後女主角脫離火坑,也是開了金手指一般,重新回到家中繼承父親的高超醫術和家業。雖然她在與邪惡前夫的戰鬥中靠自己取得了勝利,但顯然在奇幻故事的背景中,沒有警察和前夫家族去找她的麻煩,她才能逃脫不平等婚姻的牢籠——而這個監牢,正是逼得她前世要跳河自盡的原因。

影片對於女性的境遇描寫是相當深刻的。雖然看似戲謔,卻都有某種現實依據。不管女主角的想法多麽超越時代,對自由的渴望有多麽強烈,她對自己命運的掌控也就那麽一丁點而已,大部份時候還得靠開啟主角光環才行。

影片在章節分段中,會出現極具超現實主義風格的繪畫。比如「倫敦」的部份,「命運的橋」暗示了女主角前世的跳河自盡;而眼珠構成的基座又是關於手術改造的隱喻。

相比【芭比】突然幻想出一個女效能統治社會、建立新秩序的世界,【可憐的東西】仿佛在說,不管口號喊到什麽程度,爭取權利的現實道路都不是那麽容易。不只是女性,就像影片中造出女主角的男醫師,也是一個可憐人。因為父親瘋狂追求科學和理性,而把他變成了身體殘缺的試驗品。雖然影片開頭部份,觀眾會和他的助手一樣,覺得這是個沒有人性的瘋狂科學家,但看到了影片最後,可能會理解他的舉動,也是某種程度上在挑戰社會禁錮,卻也陷入了身不由己。

如果這位醫師改造出的不是「新女性」,影片的主角是一個「新男性」呢?雖然他可能不會淪落在妓院,但最終結果也不會比他的父親,古怪醫生的境遇來得更好吧。

拋開男女的性別差異,影片似乎又在暗示,在後工業社會中,看似每個人都有了自由選擇生活的權力,最後也只不過剩下當妓女的自由而已。一如今天,勞苦大眾大部份時候兩眼一睜,每天也只有出門打工的自由罷了。

影片中的毀容醫師,是一個有些可怖又值得同情的角色,繼承了哥特式小說中「科學怪人」的種種特征。

【可憐的東西】是部奇特的影片,以特異視角重新審視了近幾年女權運動中的一些訴求和觀點,用沖擊性的影像方式迫使每個觀眾不得不去反思,到底什麽才是真正的「自由」。而影片中刻意出現的大量「裸體」鏡頭,不禁讓人聯想起如今已經在阿根廷合法化的性交易和器官買賣,人擁有的自由到底應不應該有界限,比如是不是能夠完全按自己想法去支配和出賣身體呢?

如果僅僅從女權主義的觀點來看,影片會有相當多讓人不快的地方,似乎在故意曲解女權主義的訴求。但其中可能也有不少誤讀。對於國內來說,女青年們熱衷彰顯自己的權利和地位,攻擊男性的思考方式從來不是平等的,而男青年們大都以「小仙女」來反擊這種攻擊;兩性別說達成什麽和解,交流的壁壘似乎反倒是越來越厚實,文化矛盾越來越深了。

影片大量出現的古典油畫和建築特寫畫面,視覺上不僅奇特,也是頗具古典美感的。

其實彼此看不上的雙方,都活得憋屈,因為社會的大部份普通人,無論男女,都談不上什麽選擇的自由,最後異化為給資本創造價值的工具。在一個沒有真正自由的社會中,當妓女是不得已的選擇,每天去幹一份自己並不喜歡的工作糊口,同樣也是無可奈何的現實。

【可憐的東西】畢竟還是有些童話色彩的,最終給所有角色都安排了一個理想的結局。但現實是自由的田園從來就可望不可即,這並不僅僅是女權主義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