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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地行走遇到的村子

2024-09-02圖片

在山地行走,經常能遇到各種小院子,或在山旮旯,或在平地一隅,或露一角屋檐,或響一聲狗吠,或現一柱炊煙。山窮水復,天地安靜,雲如柳絮,風吹如鼓,鳥鳴驚心,心慌亂時,轉角就有柳暗花明的驚喜與安詳。在湘南山地眾多的村子裏,我對勒桑裏情有獨鐘。

勒桑裏是個小村莊,據說立村的時候,有三百人。

最初大家一起擇地開荒,畫地築基,頗有規模,可堅持沒多久,就搬走了二百多人‬,僅留下十家不到,老老少少共五十幾口。搬走的人沒留下房子,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搬不走的地基,長草,生棘木,一片綠色。殘磚斷瓦下,寄著蜈蚣、蠍子、蟋蟀、麻拐、蟋蟀、螞蟻、蚊子,它們自由活動,相互殘殺,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走過的時候,除了滲透出荒涼的味道,便只有故事,如同那些亂草爛磚,只是看一眼,便不再去回味。生活中,很多選擇是無法回味的。有時候故意的忽視,也能給自己壯壯膽。就像我走進勒桑裏,在村口遇到那條黑狗,我裝作沒有看到它,它看了我幾眼,掀動鼻頭,使勁地捕捉某種氣息。我不看它,大模大樣,它就當作了老熟人,或者貴賓,自覺縮到屋檐下趴著了。

勒桑裏是不是一個好地方,我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給大家判定。

俗話說,百樣米,養百樣人。

對於我,勒桑裏是我既喜歡又敬畏的地方。

清水橋集市向東,進入樅樹林子,過一塊遍地傳說的墓地——經過墓地的時候,不能東看西看,梗著脖頸,甩著手,大模大樣,心無旁騖地向前走就好。東張西望,有的邪門東西就趁機顯眼,看到了,就觸了黴頭了。什麽黴頭?茶叔最近說,他在這林子裏穿梭,看到穿一身中山裝的年輕小夥,沿著土埂兀自向前走。茶叔以為眼花,在後面跟著,眨眼就不見。說認出這人是前幾天附近村裏一個被電打死的那個後生。看得清清楚楚。過幾天,茶叔捉了一條眼鏡蛇,取鑰匙開門,用捉蛇的手托了一下鎖,手指就餵到蛇嘴裏,被毒牙刮到,傷了,連夜送到郴州,在醫院裏花了兩千多塊——半年捉蛇所得一分不剩,還倒貼幾百,傷好了手指還是木的,吃大虧了。過了墳地,是大河,水深及膝,水流如練,無窮無盡,看久了頭都暈。涉水過河,土路豁然開朗。黃泥路,幹幹凈凈,可說一塵不染,光腳板走在上面,腳底還生癢。平平坦坦,可以看到那頭路口的杉木、柏樹、竹林。路兩邊的黃泥地裏,一邊種桔子樹,一邊是成材樅樹。兩邊上都長著荊棘,圍墻一樣厚實。桔子樹盡頭,也是樅樹,樹幹上開著口子,顯著白,掛著薄膜袋子,十分猙獰。茶叔對這樣采松油極為反感,總擔心再過兩年,這一大片——幾平方公裏的樅樹都要變柴火。他憂心忡忡,卻無能無力。我也為他的低保憂心忡忡。山地的鄉村,像一個一個蛛網覆在地上,掛在山腳,人像蚊蟲一樣渺小脆弱,一點蠅頭小利,也不一定能夠保護。即使這樣,摳摳腦袋,還得昂起頭,面對這一片無邊無際的山地和狹小的田畝。

往前走,桔子園裏已經做了地基,框架的鋼筋水泥結構。今年年末,或者明年年末,跑廣東的年輕人回來,從這裏,就要拔起一座新樓。

在大柏樹下水溝上踏過一個小塊石板,迎面是一座舊瓦房,便是勒桑裏了。

瓦房前面是一棵黃皮梨,枝頭掛著的梨子還是乒乓球大小,擠在一起,一動不動。枝梢頭的葉子,有的在翻卷,好像在兜風,又好像在逗我。更多的葉片安靜地垂著,像下面的瓦片,也像天空的雲鱗。木門檐下,放著一張洗得發白的鐵犁。房屋邊是空地,留著宅基地荒廢的殘跡。黃荊樹單薄的身後不遠,是古色古香的木屋,黑啾啾的,在白花花的陽光裏,像一塊老臘肉。房與宅基地之間的角落,種著半邊桃、油桃、毛桃、李子,或者梨子。這些是青皮梨,不像黃皮梨樹像撐開的傘,而像高聳的寶塔,葉子耷拉著,明顯不如黃皮梨扛曬。青皮梨像酒杯一樣倒掛,十分誘人。而那些桃子樹、李子樹,已經傷痕累累,葉子都被撲打果實的棍子劃爛,像一張被抓爛了的臉,在茫然發呆,了無生氣。房子的周邊,榆樹、桂花樹、杉樹精神抖擻。後面的坡地,種著竹子,都有胳膊粗,或直立,或斜飄,竹子葉像小刀子一樣閃著光亮。雜樹後面,是稀疏的油茶樹,有的伸出高高的枝條,俯瞰山河,有的被寄生藤纏著,五花大綁。樹下面,茅草稀疏,偶爾能看到黃雞探出的頭。坡下面,是水稻田,向東依次擡高,像大山垂下的披風。水稻田北面,是河,河畔葦草,如墻起伏,如龍蜿蜒。河那邊就是北山,山腰原來有鉛鋅礦,白色的礦渣從山腰瀉下來,如雪,一大片白色,十分醒目。其它都是裸露的石灰石,風吹日曬,長了黑皮,像牛群一樣密集,又像玄鐵一樣冰涼。山茅草一層一層,參差不齊,漠然對著深邃的藍天。

從村頭走到那頭,短短的幾十步,幾乎碰不到人。

那頭外面有一方水塘,水波不興。水塘塘埂上種著棕葉樹、桃樹、梨樹。水塘外面,是油茶樹,一大片,像海一樣深不可測。偶有空地,便是墳頭,像一個老樹疙瘩一樣破爛。再往前,是哪裏?不知道。前面肯定有村莊。朱家山、疊紙堂、養禮堂、冷水源、王家沖、泌水巖、楓木山、鯉溪、永安、十字……這一路都是村子,或大或小,像紐扣一樣扣在大地上,然而,跟勒桑裏有什麽區別呢?折向南,只有一座房的厚度,外面是秧田,稻禾青青。水田這邊,是兩扇敞開的木門,如臉,飽經滄桑,看慣風月,十分平靜。水田那邊,墳上的花圈光艷照人。生與死,就隔著一塊田。開啟門,死如山丘,沈重,素潔,肅穆、驚心。每個人都面對死的道場,不過不像這裏這麽直觀,一眼就看見人生的大結局。死像一個命令,一把刀,在某個人生路口候著,無法抗拒。索然關上門,雞鴨狗與人,各占一方,在屋檐下乒乒乓乓,混混亂亂,雞飛狗跳,安頓好這些,便是生活。我想看看屋裏住著什麽樣的人。天井裏空空的石板上,養著一方陽光。照壁下面拴著的黃狗翻著眼睛看著我,樣子比我還可憐。

門那邊,左一堆右一堆的墳,或蓋著花圈,或被草遮掩,或被油茶樹擋住。

更遠一點,是整齊的樅樹形成的平靜的海面。

直接向南,應該有村子,有山,有地,有人煙。

距離有多遠呢?

看向南,在依次而下的稻田裏,看到了一個戴著鬥笠的人,裸著幹瘦的上身,半跪著,揮刀割著田埂草。

他很專註,像埋頭吃草的牛。

他年輕的時候一定像是一條奔牛,渾身勇氣,力量,毫無畏懼承擔責任,把夢想和希望像草籽一樣撒在身後。

現在老了,仍然是一條牛,用耐心和細致,小心維護、刻劃現實的樣子,即使模糊不清,仍顧著眼前,用力活著,忘了外面的世界。

他偶爾會停頓一下,擡頭,不是嘆氣,他的身體始終沒有舒展,一直蜷縮著,看看田野,看看茶山和茶山裏的墳頭,平靜如初,不起一絲漣漪,又佝下肩膀,緩緩地繼續勞動,在他的心裏面,只有勞動,才能對抗生離死別。

他像是一粒時間裏的灰燼,默默又平凡,一生在充滿生機的大地上接受挑戰。

看著他,我突然像他留下的種子。我想,有我們的存在和熱愛,就會有執著和堅守,山地就會在荒蕪中不廢,不斷有延續和希望,就像曠野裏的幽蘭,發出微小飄緲的香味,維護小小的榮耀和尊嚴。

當年,勒桑裏的拓荒者抱著火一樣的信念,挑戰貧窮、饑餓、艱難,在山地的不毛之地繡出了人的不屈和堅毅。有的人喜歡,留了下來;有的人不喜歡,尋找下一站生活。留下的人,還是走了的人,始終沒有走出這一片山地,在蒼天下面之一隅,升起炊煙如旗,與青山大嶺相依,安分守己。無論風風火火,還是慢慢騰騰,肩上的擔子從未放下和改變。

我看向老人,要發出贊美和感激,老人已經隱入綠色。

竹林裏,黑色瓦房簇擁白色樓房,勒桑裏像一朵蘭花。樅樹林子,油茶樹林子裏,有不少的野蘭花。勒桑裏也是湘南山地裏沒有馴化的蘭花,微微呼吸著,很輕很輕。只要願意在這裏坐下來,便會聽到一種野性的呼吸,輕輕地,從山地發出,如同天籟中的吶喊一樣令人震驚,又像竹葉和稻禾一樣帶著絲絲甜味。現在,從勒桑裏的空寂裏發出的味道,黃荊子的苦味,桃葉的藥味,稻子的香味,梨樹的清新,和雞鴨狗叫混合在一起,被團團的油茶樹和樅樹包著裹著,猶如平地裏起了一個浪濤,醒目,驚人,又那麽親切。勒桑裏,人和自然無聲無息混在了一起,和山地一起經風歷雨。

勒桑裏是一個世俗的地方,勒桑裏是一個安寧的地方,勒桑裏是人發給山地的勛章。

行走在山地裏,一不小心,就會遇到一截遺失的歲月,與過往的榮光和苦難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