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說過,2022年10月22日,我去馬塞爾·賽爾丹體育宮看大都會92隊的籃球賽:因為大都會92隊擁有2004年出生、224公分高、傳聞要成為2023年NBA選秀狀元的天才巨人維克多·文班亞馬。
那天大都會92很會賣噱頭:球館進門,就是個文班亞馬等比例廣告牌,號召球迷們「大家來比一比,跟文班亞馬哪個高?」
文班亞馬在那場比賽不負眾望,得了17分。妙在他與觀眾的互動:224公分高的他,開場三分線外拿球,用後衛的動作突破上籃,得分加罰,觀眾興高采烈。上半場他5個封蓋,每次封蓋都讓觀眾瘋狂。下半場,布洛瓦有個倒黴鬼想快攻,結果文班亞馬身後大步追來,直接一帽——可惜幹擾球了,算對方得二分,然而觀眾照樣一個滿堂彩。大概:「我們不在乎比分,我們在乎你是否打得好。」
比賽最後大局已定,文班亞馬本已被換下,但觀眾都在嚷「我們要文比(他的昵稱)!」於是教練再讓文班亞馬上來,回饋觀眾,於是先射進一個弧頂的三分球加罰,比賽最後時刻,大家鼓掌一起煽他,於是文班亞馬弧頂拉開,突破,後轉身,上籃。
下一年的2023年夏天,文班亞馬成了NBA狀元;又一年後,他結束NBA的第一個賽季,成了當季最佳新秀。對2022年巴黎的籃球迷而言,大概:
「未來的NBA巨星,我們在巴黎也能看到!」
當然咯,如果您是足球迷,在不那麽冷的季節,極適合到王子公園球場看巴黎聖日耳曼的球賽。比如,挑個周末,坐車到王子公園,途中看一大群球迷,沿街朝一個方向走去,街邊的鋪子賣著蘸芥末醬的熱狗;比賽開始前半小時,球場已經塞滿,滿滿當當五萬人,和你同呼吸共命運,然後就沒法閑著了:等球員出場,全場球迷使盡氣力,地動山搖地齊呼每個球員的名字;比賽;激動、感嘆、遺憾、抱怨;比賽結束,尤其冬天比賽散場時多近午夜,近五萬人退場,自然只能坐公共交通:如果輸了球,全車廂靜默,偶或罵罵咧咧;如果贏了球,一路車廂歡歌。
看現場本身,極消耗體力:現場看球,並不一定比電視看球清楚。畢竟電視看球,切鏡、轉換、重放,巨細無遺地讓你捕捉一切精彩的鏡頭。現場倒是能對全場一覽無遺,但除非坐在前排,很難看到細部;根據座位不同,還有這樣那樣的麻煩:坐低了,動作看得明白但視野不寬;坐中場,兩邊球門都很遠;坐得靠近任何一個球門,另一端就遠了。坐在角球區最微妙,另一端半場都看不太清。
但好在,周遭有數萬球迷跟你同呼吸共命運。如果你坐在鐵桿球迷區,會被他們哄得根本坐不下來,全場只覺地板震動,周圍聲如雷震。一個現場球迷幾乎沒法安靜下來:每個後場解圍要歡叫,每個前場擺脫要鼓掌,每次回防補位斷球要滿堂彩,裁判針對本方的每次哨響,無論是否公平,都要罵罵咧咧噓幾聲;每次射門未遂,都要合著全場感嘆一聲,然後趕緊鼓掌,鼓勵球員們繼續……
我記得2016年夏天,茲拉坦·伊布拉希莫維奇要離開巴黎聖日耳曼時,在社交媒體上表示「我來時作為傳奇,去時是個王者」,王子公園為他專門放了煙花,而他也對全場巴黎球迷說了段充滿伊布高傲風格的真誠告別,「我走之後,你們還是可以奪冠的——很難,但還是有可能的!」全場觀眾為之大笑。這奇妙的互動啊,不像告別一位球星,簡直像告別一位與大家互動多年的老朋友。
巴黎每年有兩個網球大比賽,一是夏天羅蘭加洛斯的法國網球公開賽,二是深秋時節貝西體育場——如今叫雅高球場了——的巴黎大師賽:前者是戶外,後者是室內。前者在巴黎西邊,後者在巴黎東南,體驗截然不同。
雅高球場也會舉辦籃球賽與音樂會,一個完美的室內館。
法國網球公開賽——因為在戶外——卻是另一個維度的存在。對網球迷而言,法網簡直像個節日:還不止因為那是一項大滿貫賽事。去羅蘭加洛斯,就像一場初夏園遊會。網球迷每年攢著錢等那一刻。我某次打車去看比賽時,司機大叔一聽地方,「你去看網球啊?這段賽程還早,沒那麽好看。」「您訂的票是?」「我訂了準決賽的!」
法網最好的伴侶,是初夏陽光:紅土場,球場,觀眾席,藍天,甚至遠方的鐵塔。當然偶爾趕上雷雨天,大家也能忍:經驗老辣的法網球迷都會帶著傘、墨鏡和披肩,以備不時之需。每年羅蘭加洛斯的老球迷都愛去看拉法·納達爾。大家會熱情地註視他,彼此絮絮談論他那些強迫癥的細節:盡力讓右腳先邁過邊線;總是用腳清理底線的紅土;拉拽褲子;發球前弄弄(頂心已開始稀疏的)頭發;休息時喝兩瓶不同的水。他出場就能天然獲得球迷的歡聲。他休息時脫衣服,球迷們會故意(知道他會害羞)地嘖嘖驚嘆。當比賽疑似要朝他不利時,滿場靜下來,然後,總有哪個角落球迷會拉長聲音「拉法」,然後全場歡叫,告訴納達爾:這是他的主場。
當然又不止如此。比如,巴黎聖日耳曼的老總曾自嘲說,即便足球隊如此有名,但巴黎人還是更喜歡英式橄欖球rugby。每個街區球場和運動場,自有人們在各自不停動彈。乒乓球、拳擊、柔道、攀巖。畢竟著名的體育用品零售集團迪卡儂(Decathlon)就誕生於法國。這詞的意思?十項全能——100米、跳遠、鉛球、跳高、400米、110米欄、鐵餅、撐桿跳、標槍、1500米。當然不是每個巴黎人都會玩這個,但這詞本身就怪有趣的。
而對跑步人而言,喜歡森林的,可以去東南的萬森或西邊的布洛涅;喜歡公園的,可以去杜伊勒裏花園裏頭轉圈,也可以徑直過協和廣場,沿著香街一直跑到凱旋門。植物園和勒內·杜蒙綠色長廊——由高空鐵道改建的長廊——都綠意蔥蘢。
2016年4月17日,我參加了巴黎的colour run,看到了大批組團來跑的,包括幾個年輕人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他們的父親——來跑步的:對他們而言,跑步是種大家可以一起玩的活兒,簡單,歡樂,噴得一身色彩後還興高采烈,自豪地發照片到社交網絡。
其實還是,城市決定生活。
巴黎,尤其小巴黎,是個時常堵車但公共交通四通八達(只要知道怎麽走)的城市,本地人習慣走路,而步道和單車道又隨處遍布。因為習慣走,所以也不抵觸戶外運動,然後就習慣性把去各色犄角旮旯的現場看比賽,當做看電影的延伸。
一百年前,海明威住在巴黎時,已經描述過:當時巴黎人愛看騎單車。他認為很難再現室內賽、室外賽與越野賽的激動人心。是啊,沒經歷過的人大概無法理解,從百年前開始,巴黎騎單車的人們,已經沈迷於冬季賽車場午後霧蒙蒙的光影,傾斜的木制賽道和車輪駛過其上時壓出的嘎嘎聲,上蹬下沖的技巧與努力,那些頭戴輕型防護罩,俯在車把上,雙腿蹬踏,摩肩接踵的騎手們。許多觀眾就會盯著騎手們看,看他們繞圈跟隨、沖刺時竭力盡速——所以如今這個城市到處有單車道,大家每年一起看環法單車賽這種外人覺得枯燥、愛好者沈迷其中的運動,也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