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影視

愛與回歸——記2023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

2023-12-11影視

【美麗生活】 劇照

2023年11月,紀錄片領域的盛會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舉行,總監奧爾瓦·尼拉比亞Orwa Nyrabia在對媒體談到今年的片單時說:「長期以來,在電影節上具有統治地位的反思殖民主義的電影,在慢慢地從舞台中央退場,隨之而來的是愛的回歸!」

聽到這樣的話,我心裏湧起一絲溫暖。近幾年來,新冠疫情侵襲,戰爭陰雲籠罩,貧富懸殊進一步擴大。這真是個令人沮喪、令人強烈地感受到個體渺小和無能為力的時代!那麽,電影和電影節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什麽呢?

我們先來說說「回歸」。在故事的歷史上,從【奧德賽】到【權力的遊戲】,「回家」是最歷久彌新的題材。這次拿到國際競賽單元最佳導演獎的【life is beautiful(美麗生活)】,便是這個題材的新作品。

「巴勒斯坦沒有電影學院,我透過拍電影來學習怎麽拍電影」,導演Mohamed H Jabaly的這一句旁白為電影開篇;與之對應的畫面,是年少的導演和朋友們的工作花絮。那時候,戰爭還沒有到來,朋友和家人也都平安無事。2014年,以色列和加沙的武裝沖突開始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導演Mohamed,在戰爭開始的第一天,便開始拍攝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長片【救護車】,展現這場戰爭對加沙人民的影響。當戰爭趨於和緩、加沙的邊境短暫開放的時候,這個地區的很多年輕人離開,Mohamed帶著【救護車】的拍攝素材離開加沙,來到挪威。

挪威白雪皚皚,但並非天堂。在這裏,挪威政府不接受他的巴勒斯坦護照,他的工作簽證申請也被拒絕——因為他沒有電影學院的畢業證。

電影開場20分鐘,便將一個國際政治的難題和災難擺在了觀眾的面前,畫面是這樣的:一邊Mohamed在白雪覆蓋的異鄉被驅逐,另一邊加沙的家人在影片電話中展現被轟炸的城市。

【蘇利南媽媽】 劇照

故國不能回,異鄉又將他驅逐。年輕的Mohamed,說著並不流暢的英語,和律師、朋友、電影工業的同事們一道,開始和挪威移民局打官司。電影界的朋友們紛紛在社交媒體上貼出標語「Mohamed是我的同事」,一股愛的暖流,從銀幕上直接沖向觀眾。有趣的是,電影並沒有停留在一個悲傷的受害者故事上。Mohamed天性樂觀,當移民局的驅逐令下達,多給了他10天的時間讓他離境。他在沮喪、流淚之後,出口成歌:「10 more days,10 more days…」(多了10天)。在下一幕的朋友聚會上,他們又在吉他的伴奏下唱出這支即興創作出來的歌兒。悲傷之後的短暫歡愉,總是更能打動人。

Mohamed去了倫敦,在這裏,他的生活發生了轉機,他的紀錄片【救護車】獲得了英國公共媒體的最佳報道獎。下一場戲,他終於獲得了挪威移民局的學生簽證,並且可以進入挪威電影學院學習——Mohamed和朋友們的抗爭勝利了!為了朋友,他離開看起來更有希望獲得成功的英國,回到挪威。

我想,「回歸」之所以成為歷史上被講述最多次的主題之一,或許正是因為其中包含了人們最樸素的願望和最強烈的愛——來自朋友,來自家人。當Mohamed到達挪威機場,迎接他的朋友們為他舉辦了歡迎儀式,他淚流滿面,大家開心地把一個小孩拋向空中——這個鏡頭為觀眾帶來一片笑聲。

在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中,作者設定了兩場緊接著的高潮戲,讓讀者的情緒保持飽滿。在Mohamed的電影裏,最終高潮也出現在機場戲後的幾分鐘裏。那是另一場回歸。戰爭處在暫時的平靜時期,邊境再次開放,回歸的風險仍然很高。果然,Mohamed剛剛到達邊境,便被關進了監獄,好在家人來接的時候得以放行。歷經風險的戰爭流亡者,終於回到家中,和家人擁抱在一起。Mohamed的旁白是:「7年了,我終於再次擁抱到了您——母親」。

下面的故事來自獲得最佳影片獎的【1489】——事關戰爭,但是沒有回歸。

2020年9月27日,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開始了長達44天的戰爭。在戰爭的第7天,導演Shoghakat Vardanyan年僅20歲的弟弟、一名音樂學院的學生失蹤了。在持續兩年的尋找之後,家人們最終得到一堆用塑膠布包裹的屍骨。

電影的最後,有一個長達幾分鐘的長鏡頭,拍下了工作人員冷靜地開啟塑膠布展示弟弟的屍骨的場面。這是一具不完整的身體,勉強能認出一條腿的骨頭。這具屍骨的編號是1489。這場戰爭,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人們,都和這具屍骨一樣,最後被裝在精致的棺材中,蓋上國旗,送往墓地。

【1489】 劇照

電影將最多的筆墨留給飽受痛苦折磨的家人。有一個長鏡頭,父親、母親一人拿著一個孩子的骨頭——類似一個手指頭大小,他們不住地親吻手裏的骨頭,緊緊握住,緊緊貼在胸前。片尾靜默的字幕,留下令人心碎的資訊:這場戰爭,歷經44天,超過5000人死亡,超過200人失蹤。

影片【蘇利南媽媽】獲得了最佳荷蘭電影特別提及獎。電影本身講了一個溫情的故事:一個蘇利南媽媽在1970年代來到荷蘭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1975年11月25日,當她在電視上看到蘇利南獨立時回顧自己的一生:她生於荷蘭殖民時代,成長於一戰和二戰期間,在蘇利南獨立運動的動蕩時局中告別故土,來到荷蘭。導演Tessa Leuwsha用私人敘事,講述集體記憶。整個故事,由一個歷經了一個世紀滄桑巨變的老人講述出來。親歷者的口述,和真實的歷史文獻,都構成了深厚的歷史感。

影片素材取自關於蘇利南的文獻。蘇利南沒有電影學院,也沒有文獻館。對蘇利南歷史的記錄和書寫,曾經的殖民者荷蘭,儲備量是世界最多。這完全可以說是殖民主義的遺產。那麽,當殖民地的藝術品開始被歸還,這些文獻的所有權,也成了一個包含道德和政治的問題。

荷蘭,大概是最早一批提出歸還文獻的前殖民主義國家。而這部電影的制片人Pieter van Huystee(荷蘭人)正是推動這一歷史的人。十幾年前,Pieter在蘇利南創辦電影培訓工作坊,Tessa便是其中的學員。當時,在一場講座中,Pieter談及1970年代的蘇利南革命,說「比起動輒千萬人頭落地的政權變革,僅僅14人在這場蘇利南革命中死亡,這場革命堪稱柔軟得像天鵝絨」。事後幾年,他對自己的用詞「僅僅」倍感後悔。為了讓世界記住這場人道災難,他開始推動將文獻歸還蘇利南的活動。而將文獻變成藝術品,則是對文獻最好的保護。於是,【蘇利南媽媽】這部電影,便被Pieter提上了日程,而且還堅定地尋找一個蘇利南本土導演來完成這個作品。

電影在1975年蘇利南獨立慶典的煙花中結束,那是溫暖的、告別殖民歷史的時刻。在這個故事裏,沒有物理意義上的回歸,回歸的是精神,一個老人開始在新的、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環境中生活,而她萬裏以外的國家,正在重生。

在【蘇利南媽媽】首映禮上,我看到在荷蘭的蘇利南人身穿民族服裝,載歌載舞、歡聚一堂。他們在異鄉歡快地慶祝自己的文化終於被重視,自己民族的歷史終於可以被自己的族人所書寫。

我想,電影和電影節的價值,大概就是帶來一種集體的關註,一種集體的歸屬感,一種集體的愛。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Louis HotHotH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