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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過【瞬息全宇宙】只是時間問題

2024-06-02影視

文|艾弗砷

「Hong Kong.」「Oh, China.」「砰!」傑西·普萊蒙槍殺了一名香港移民,槍殺前還特地承認了一國兩制。

【美國內戰】(2024)

依靠爆梗短影片的病毒式傳播,【美國內戰】定檔大陸前便已紅遍大陸網絡。

這個畫面,美國觀眾興奮,大陸觀眾叫好,也有人不以為然。這種狂歡,又恰好映照了影片警醒的身份壁壘。

由此引發的話題性無疑又構成了A24一次成功的行銷。

【美國內戰】將在6月7日登陸大陸大銀幕,成為獨立廠牌A24第一部在大陸公映的電影。

白宮陷落,總統被殺,大陸電影海報上的宣傳語「美國內戰,即刻打響」,以一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口吻,號召大家擡出小馬紮,圍觀大洋彼岸的窘境。

【美國內戰】的劇本三年多前便已寫好,三年來,國會山事件,哥大校園占領運動,讓國家分裂的體感一年更甚一年。

電影最終安排在總統大選年上映,全球首映日期又提前到南北戰爭發起的4月12日,可謂是集齊了所有話題性。

這部A24史上投資最高的電影,在北美引發了巨大的熱度,全球票房已經突破1.1億美元,超過A24自己【瞬息全宇宙】的票房紀錄,似乎只是時間問題。

然而在國內,這部影片在豆瓣從開分時的7分以上,一路掉到6.3分,其最大的爭議,是影片宏大的片名與微觀的聚焦點之間的錯位。

這部電影裏,看不到震撼人心的大場面,沒有高科技武器和智能機器人,沒有內亂後的外交博弈,最大規模的交火,只是一場巷戰。

無疑,這是導演艾力斯·加蘭有意為之。

【美國內戰】具有典型的A24色彩。選擇一個視角獨特的出發點,捕捉特定群體的核心關照。【美國內戰】不是一部戰爭片,它沒有政治表達,沒有交代戰爭的前因後果。

只是透過戰地記者前往白宮的公路旅程,呈現戰爭中普通美國人的狀態,以及他們的狀態使戰地記者陷入的自我詰問或迷狂。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剝離了隱喻與象征的微觀視角的【現代啟示錄】。

在我看來,【美國內戰】並不差,它在面對一個誘惑巨大的主題時,表現出了難得的清醒與克制。

【美國內戰】是艾力斯·加蘭又一部自導自演的作品。羅傑·伊伯特在一篇文章裏曾說,艾力斯·加蘭從來不會提供你想要的東西。

【美國內戰】同樣沒有回應觀眾的期待。影片開始時,內戰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間歇的交戰早已是一種生活狀態。

影片中的美國人都是已經疲乏的人,只依靠直覺做決定,不信任任何人、任何理念,這裏沒有被煽動的烏合之眾,因為沒有哪種說法能喚起人們的共鳴。和平與戰爭,死亡跟活著,對與錯,都不再有意義。只是活著,活著過一天。

【美國內戰】所呈現的內戰也不是幾股政治勢力的戰爭,它無意表現參戰方的政治訴求,因為它假設一致的政治訴求並不存在。關於美國的最大共識,是這個國家不存在任何共識。加蘭反諷式地虛構了一個不可能存在的加州-德州聯軍,深藍的加州與深紅的德州能聯合,意味著使得紅藍陣營依靠反對對方來自我定義的共識也不復存在。

這片土地的分裂不是兩國對壘,也不是三國鼎立,而是完全的分崩離析,所有人一盤散沙。【美國內戰】塑造的內戰,是美國國內的每個人各自為戰。人們互不信任。損害自己利益的,睚眥必報,與自己無關的,視而不見。

片中的戰爭混亂而無序,沒有人說得清自己為何而戰,對方非我族類,對方襲擊自己,甚至對方是自己不愛說話的同學,所有讓對方區別於自己的東西,都是兵戎相見的理由。

「他們要殺我,所以我殺他們。」這是這個互相廝殺的國度,每個人唯一的共同認知。

影片最有象征意義的場面是林肯紀念堂被炮擊摧毀,這個曾經廢除黑奴的國家,如今再次陷入徹底的分裂。

剛剛獲得康城影帝的傑西·普萊蒙貢獻了最廣為人知的名場面。他戴著一副紅色濾光眼鏡。這副眼鏡能夠消除除紅色以外的所有可見光,一目了然地分辨膚色。他夾著自動步槍,透過字面意義上的有色眼鏡,一遍遍問,「你是哪種美國人?」

而透過這個斯芬克斯之問的,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被槍殺。這本來就沒有原因,不合理的暴力,歧視與偏見,在戰爭中被輕而易舉的合法化,而戰爭又進一步剝奪了人的所有意義。

【美國內戰】重點著墨的是兩位女性記者,在穿越戰地的旅程中,兩人心境逐漸流變,一個由老成終至絕望,一個由開始的懵懂,變得沈浸在毫無意義的拍攝和射殺之中。

事實上,艾力斯·加蘭執導所有電影都透著深深的絕望。他的每部電影,其主線都是摧毀主角認知的一段旅程。除了上一部作品【男人】,他的主角都或多或少地憎惡自己,難以遏制的自毀的沖動,讓他們選擇將自己置於一個註定失控的場域,任由自己種下的種子逐漸吞噬自己。

【男人】(2022)

而最終取代他們的,常常是一個更加冷血的生命體。

【機械姬】中自我放逐的AI開發者在被有條不紊地逃脫囚禁的機器人刺死時,甚至長舒了一口氣。

【機械姬】(2014)

【湮滅】中陷入感情危機的萊娜搖擺在自殺與自毀之間,自願進入有去無回的「閃光」,最終活著回來的,是取代了她的復制人。

【湮滅】(2018)

【美國內戰】也一樣。在這次旅程中活下來的記者,都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人性。

克爾斯汀·鄧斯特飾演的資深記者李在自我質疑與自毀的沖動中,最終如願地棄世解脫,而她身後成長起的新人記者傑西卻愈發享受快門前有人倒下的快感。

影片開始,李便已心生厭倦,看不到戰地記者這個行業的意義。她執意進入戰火中心的白宮采訪總統,暗地希望借這趟有去無回的旅程了斷一切。她努力表現得冷漠,但她幾乎是唯一感情尚存的人。影片最後,她以一種近乎自殺的姿勢救下了菜鳥記者傑西。

傑西並沒有試圖去扶她,而是舉起相機抓拍她的倒下。拍攝與射擊都是shoot,李死在了槍彈與快門的前後對射之中。鏡頭在這裏有意慢了下來,此刻被子彈和相機射中的李,也曾經參與過這樣的對射。這是對戰地記者攝影倫理的冷酷諷刺。

被救的傑西在李蜷縮的身軀旁站起來,沒有任何遲疑,甚至沒有回頭看她的屍體一眼,便架起相機,直奔總統的橢圓辦公室。取代李的傑西是一個無情的shooter,她與殺戮者唯一的區別,只是她手中拿的不是槍。槍林彈雨中,她瘋狂地按下快門,這種狂熱已經無關乎職業,無關乎拍攝道德,她只是在享受這一切。

有所遲疑的人都已死去,存活的人只是機械地殺戮和促成殺戮。

而他們要采訪的美國總統,在遇到他們後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別讓他們殺我」,得到這句引言之後,記者隨即讓士兵槍殺了總統。這支小隊在傑西的鏡頭前與總統的屍體合影留念。就像獵人與獵物屍體的合影。

一行人的全部收獲,是總統的一句條件反射式的求饒,和一張可能獲得普利策獎的參與殺戮的合照。這就是這次深入白宮的戰地采訪的全部意義。更冷血的人活了下來,而她們的殺戮和炫耀反而將會得到嘉獎。

艾力斯·加蘭悲觀地認為一切都會變壞,罪惡會悄無聲息地隱入人群,無限迴圈,就像【男人】結尾不斷自我繁殖和叠代的男性。

影片在這張照片的漸漸顯影中結束。照片記錄了這個足以載入歷史的荒誕時刻,如果歷史還值得存在的話。同時也記錄了拍攝者自己的冷血與狂熱。一切都不合理,一切都在發生。一切都在變得更壞。

這裏的一切,就像著名戰地記者唐·麥卡林在回憶錄【不合理的行為】裏寫的,「所有的事情看起來是如此的不合理,那些死去的人,那些殘廢的生命,他們經歷的所有這些都毫無意義,就像所有戰爭一樣。沒有回報,沒有盡頭,沒有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