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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歲,許鞍華仍在為香港寫【詩】

2023-12-09影視

2015年,一部曾用名【八部半】的影片在當年的香港國際電影節新片釋出會上首次對外公開。

8位元香港知名導演以抽簽形式各自選擇一個自1950年代起至今的香港歷史年代作為主題,每人用35mm菲林拍攝十幾分鐘的短片,向「菲林」及過往時代致敬,並用半個故事展望未來作為收尾。

電影【七人樂隊】海報

後來的幾年間,吳宇森因健康原因結束,只剩7位導演的影片以新片名【七人樂隊】重新立項,並於2022年7月與觀眾見面。

在功夫片和槍戰片的懷舊夾縫中,許鞍華充滿人文關懷的【校長】顯得是那麽「不合時宜」。

而對於香港電影而言,她也一直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創作者。

電影【七人樂隊(校長)】劇照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港產片呈井噴式湧入本地及海外市場,霎時間「中國電影」風靡全球,港產片也成為華人文化的一大代言。

隨著香港電影產業化的行程加快,一批實力雄厚的電影公司應運而生——嘉禾、新藝城、德寶等等各自組建起自己的創作者團隊,這也被當時的業內戲稱為「拉幫結派」。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劇照

玩不轉商業片也不懂怎麽靠拍電影賺大錢的許鞍華始終遊離在這些幫派之外,單打獨鬥。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劇照

所以每當有人問起「懷不懷念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她總是唱反調的那個。她並不懷念那個唯票房論的所謂「黃金時代」。

我 / 詩

單打獨鬥固然辛苦,但自身的遊離也令她能看到那些同她一樣遊離於主流之外的他者。

紀錄片【詩】11月23日起

中國香港地區院線公映

早年間,那些人是「越南三部曲」中的難民,是【女人四十】、【男人四十】中遭遇中年危機的男女,是【天水圍的夜與霧】中的新移民,是【桃姐】中年邁患病的女傭......

而今年,是紀錄片【詩】中或出世或入世兩位香港詩人黃燦然與廖偉棠。

如果說中國新詩也曾有過「黃金時代」,那大概要追溯到上世紀初。

青年胡適

中國新詩發軔於1917年。

那一年,胡適在【新文學】上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借著「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提倡新文學,反對舊文學」的口號,發出「中國文屆之雷音」。

發表於1917年的【文學改良芻議】

很快,從嘗試白話作為一種表達工具開始,一種以現代漢語寫詩的形式被逐步建立起來,這種新形式的追求很快就被賦予形式以外的意義。

由於新詩(The New Poetry)是世界性的運動,1920年代的詩人已不滿足於白話文實驗,而是將中國新詩的發展視為二十世紀初整個世界文學革新的一部份,欲將中國新詩與世界文學接軌。

而香港新詩最早則是從回應五四運動初期新舊文學的論爭、引介當時最新內地詩集和詩觀開始的。許夢留發表於1925年的【新詩的地位】一文,開啟了香港與內地新詩的聯系。

當時活躍在詩壇的香港詩人既有在本地出生長大受教育的,亦有從廣東省赴港,在新興文學組織中受到上海傳來的新思潮洗禮的外來人。到了抗戰爆發後,南下避難的文人更是滋養了香港詩壇,為香港新詩的發展註入新的骨血。

但也正因如此, 界定「香港新詩」與「香港詩人」變得十分困難。

不同於大部份地方文學能夠做到生於斯、長於斯、書寫於斯的創作者,「香港詩人」的身份是隨著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而流動的。

無論是因戰亂還是經濟因素而不得不遷移,香港對於大部份創作者來說都只是人生中的一個中轉站——

暫居小島,遙想彼岸。

紀錄片【詩】劇照

【詩】中的黃燦然1963年出生於福建泉州的小山村。1970年代末他移居香港,成年後又到廣州暨南大學新聞系讀書,畢業後再回港,在報社從事轉譯工作二十余年,閑時寫詩。

紀錄片【詩】劇照

直到近年為了「吃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街坊鄰居人情味濃一點」他才又搬到深圳洞背村長居。

紀錄片【詩】劇照

【詩】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廖偉棠1975年出生於廣東新興,曾在珠海就讀中學。1997年他後移居香港,又曾旅居北京5年,他寫詩也寫文,甚至還會攝影。

紀錄片【詩】劇照

在結束了幾年文青式的流浪之後,他結婚生子,被家庭的責任拉回現實世界,目前在北藝大任文學系副教授。

作為一部典型的參與型紀錄片(Participatory Documentary),【詩】並不回避導演的在場,更確切地說—— 許鞍華本人的出現恰是本片的點睛之筆。

在西九文化區M+電影院的映後對談中,許導演曾坦言,拍攝一部關於詩與詩人的影片,難度不僅在於題材冷門、融資困難,更在於導演本人既要懂詩,又要懂詩人的語言,不然詩歌題材紀錄片很容易就淪為畫面精美、配樂考究但毫無靈魂的MV。

廖偉棠(左)、黃燦然(中)、許鞍華(右)11月28日在M+電影院舉辦「尋找新詩的意義」對談/Remi攝

許鞍華是懂詩的。曾在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主修詩歌的她,喝醉酒會下意識地背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劇照

許鞍華也是懂詩人的。鞍山、澳門、香港、英國......她生活和求學的足跡也曾跨過大半個地球,她懂兩位詩人看似「不安分」的人生軌跡,也因而能和他們侃侃而談。

【詩】不是博物館,無意於將新詩當做「文化人獨享」的展品束之高閣。【詩】是朋友們的對話,詩以言誌,談笑間,吟詠同道者的惺惺相惜。

我 / 城

大眾熟悉的香港和【詩】中的香港是不同的。

前者是流行文化的天下,流行的是去紅館看一場演唱會,去維港看一場燈光秀,去太平山頂拍一張夜景,去銅鑼灣盡情購物。

後者是普通市民的小世界,尋常的是去茶餐廳點一杯鴛鴦配菠蘿油,去街市買時令的瓜果蔬菜,去家附近的行山徑晨練,偶爾坐船去離島呼吸新鮮空氣。

許鞍華最早來港時和家人住在北角的模範邨, 後來因為求學四處輾轉,最後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北角。現在,她和年邁的母親還有一只加菲同住在北角的一間政府廉租屋裏。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劇照

黃燦然在搬去深圳前,曾在緊挨著北角的鲗魚湧住過很多年。

鲗魚湧是個特別的社區,近年來大型企業為了節省成本,紛紛將辦公地點從寸土寸金的中環、銅鑼灣一代搬遷至鲗魚湧。現在的鲗魚湧一半高檔寫字樓林立,一半留著許多歷經風霜的唐樓——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怪獸大廈」。

在連線新世界與舊世界的天橋上,黃燦然曾寫過棲在上面的每一只鷹,寫過橋邊裁縫店裏身材清瘦、兩鬢斑白的老人,寫過茶餐廳裏照顧著兩個孩子、禿頭又憔悴的中年男人......

匆匆路過的精英白領會錯過的風景,被黃燦然一一收入詩中。

在影片開頭以資料影像形式出現的西西念著她的【舊啟德機場】。

在陳果導演的紀錄片【他們在島嶼寫作:我城】中,西西說自己從小在城市長大,「不懂寫鄉下,不懂寫天堂,也不懂寫地獄」,所以就寫寫她的城市。

西西幾乎一生都住在土瓜灣,在她的「土瓜灣敘事」中,她將土瓜灣比作樹木。在自然書寫中,植物比動物更為弱勢,更容易為人所忽視,但土瓜灣的眾多樹木卻被她收入眼中——

香港文化如這些樹木一般眾聲喧嘩,每一株都守在自己的位置,只不過有一些不那麽受人註意罷了。

西西雖然以小說出名(代表作包括【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我城】及【哀悼乳房】等),但在她的文壇好友看來,她卻是天生的詩人,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作品都散發著天然的詩意。

只可惜香港文壇這位舉足輕重的作家已經在2022年離世,這次只能以資料影像形式出現在【詩】中。

廖偉棠選擇了「春田花花幼稚園」這個大眾既熟知又並不真正熟知的典故來記憶香港。 更確切地說,記憶九龍大角咀。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麥兜」系列動畫片中的單親媽媽「麥太」帶著孩子麥兜生活在舊區大角咀的某座舊樓裏。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身為「麥兜迷」的廖偉棠曾在一本舊麥兜漫畫裏發現過一個春田花花幼稚園的地址,即便知道地址是虛構,他還是決定去那裏走一走。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在那裏,他沒有找到幼稚園,卻找到了香港。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春田花花幼稚園裏聚集著一群最普通的小朋友,他們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也沒有受到多麽貴族的教育,但卻從校長和老師那裏學到了做人最基本的善良。

他們樸素、務實、隨遇而安,甚至還有點「憨」,但他們之間的守望相助令廖偉棠感動。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九龍的草根精神不同於力爭上遊、「唯利是圖」的中環價值,書寫著接地氣的香港故事。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在這個小小的城市裏,其實有許多地方可以去走走……而我們,終日行走在幾條忙碌的大街上,擠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見許多蒼白的臉。

——西西【我城】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香港只是座小小的城市,但跟著幾位詩人的腳步,卻總能發現一些新的角落值得去走一走、看一看。

動畫片【麥兜故事】劇照

我 / 生

每位詩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香港,每篇詩作展現的都是這座城市的不同面向。但對於他們而言相似的是—— 詩都是曲折人生中解憂紓困的法寶。

我們生活在一個「文科無用論」頻頻上熱搜的時代。

文科是坐而論道,對社會沒有價值?

文科不好找工作,對個人也沒有價值?

社交媒體上每每發起「最後悔就讀專業」的投票,文科專業總是穩居榜首。

對於這樣的論斷,許鞍華和【詩】中的詩人們以身說不。

詩總是在一個人最無助、最失敗、或最孤獨的時候發揮作用。

許鞍華之前的文學改編電影雖然屢遭滑鐵盧,但卻總有詩歌成為其名作中的點睛之筆。

1990年電影【客途秋恨】劇照

【客途秋恨】中,詩承載著她溫暖的童年回憶。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烏衣巷】

日往月來,時移世易,曾經一句句教許鞍華背頌古詩的祖父早已去世,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念起這些詩,祖孫間溫暖的親情就還在滋養著她生活的勇氣。

2002年電影【男人四十】劇照

【男人四十】中,詩表達著她面對人生中那些「錯誤」的豁達。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須臾,嘆長江之無窮。

——蘇軾【前赤壁賦】

妻子怨恨初戀的辜負,丈夫遺憾自己為妻子而錯過的大好前程......錯誤和錯過最終在「長江無窮、人生須臾」的感慨中漸漸放下。

2014年電影【黃金時代】劇照

【黃金時代】中,詩是她眼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緣由。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季節。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苦澀。

——蕭紅

孕中的蕭紅被未婚夫汪恩甲拋棄在東興順旅館,飽受身心折磨的她嘗盡生活的苦澀。此時,蕭軍受【國際協報】編輯之托帶著書刊去看望蕭紅。

當他看到她的畫、她的詩,眼前形容憔悴的女人變成了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2017年電影【明月幾時有】劇照

【明月幾時有】則以詩入題。

主演周迅對「明月」的理解是「希望有一個明亮的月亮在天上,所有人都過著很平糊幸福的生活」。

在艱難的抗戰歲月裏,支撐革命者們舍生忘死、無畏戰鬥的是精神力量,是蘇軾的詩,是茅盾先生的文,是魯迅先生的書......

我們生活在一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外界聲音喧囂,震耳欲聾。

那些沒有被傾聽的話,埋葬了我們的表達欲。

媒體文章、網絡小說、影視劇本都難免與「流量」掛鉤,媚眾悅俗成為唯一的評判標準,只有被排除在商業社會之外的詩維持了它原有的純粹。

【詩】中的詩人們都不以寫詩維生,非功利的創作令他們能夠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感。

風景被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孩子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更重要。

出了國才算是旅行。

需要身份,卻無需解釋。

光榮的記錄,並不問來由。

——辛波斯卡【履歷表】

尋常人的履歷如此,詩人卻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人生裏那些看不到的、留不住的、放不下的,搖曳著停留在記憶的縫隙裏。

其中最珍貴的,都會走進詩裏。

作為一部紀錄片,【詩】有遺憾。

黃燦然與廖偉棠的確是「出世」與「入世」的好對照,但女性詩人的「失語」是遺憾。

影片前半段對淮遠、飲江等其他詩人的存取淺嘗輒止、意猶未盡,是遺憾。

整體邏輯松散,全隨詩意流動,是遺憾。

詩的畫面被還原成影像,虛變實,搶占了詩本身的留白,是遺憾。

但遺憾也是必然。

【詩】是年逾古稀的許鞍華用影像為她的城市寫下的詩。

紀錄片【詩】11月23日起

中國香港地區院線公映

沒有一首詩可以包羅萬象。

在【詩】中,她只是忠實地記錄下了她的所見、所思、所感。

這便是詩的意義,也是我們愛【詩】的理由。

文|Remi

編輯|福爾魔歌、Re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