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到【堅如磐石】導演剪輯版,等來了陳宇的原著小說,電影裏留白的地方,小說有足夠的空間來大膽呈現。
陳宇的作品很好讀,他喜歡簡潔有力的表達,少說廢話,希望文字有節奏感。哪怕寫一粒扣子一個人,也可以透過視點的轉換,來產生節奏感和畫面感。
他對短劇時代恨不得三分鐘就講完一個「殺父之仇」的現象很擔憂,觀眾的精力註意力在壓縮,誰最火就看誰,電影市場出現強烈的馬太效應,容錯性大打折扣。
他和張藝謀多次合作,每次都要想上百個故事,每個故事寫出約3000字來供團隊篩選、討論。他形容自己創作劇本像農民種苗,都要讓它們先長到一定高度,至於哪棵苗最終能長成參天大樹,就很難講了。
因為在他看來,電影「爆」還是「不爆」,是自有天意的,票房5億以下是藝術的邏輯;票房5億到15億是行銷的邏輯;而票房15億以上,那就要看老天爺了。如果誰來保證票房必爆,那一定是在吹牛。
01 沒等到【堅如磐石】導演剪輯版,等來了原著小說
【堅如磐石】電影劇照
南周文娛: 寫劇本和寫小說,哪種寫作給你帶來的快感更大?
陳宇: 可能我作為電影人的內容更強,作家的內容更弱。我在寫文字時,腦海裏自動會有影像,包括影片的節奏。但敘事不是文學的專利,也不是電影的專利,敘事就是敘事。我給自己的定位一直是敘事者,一個講故事的人。
南周文娛: 【堅如磐石】的小說出來了,我一口氣看完。我發現小說裏人物的命運關系和張藝謀執導的電影裏有些不同。這是電影改了小說呢,還是小說最後又做了調整?
陳宇: 最初的想法,是按小說這樣設計的。但電影自有特殊性,所以做了一些必要的、更為簡單清晰的處理。
南周文娛: 比如鄭剛跟曉薇(鄭剛情人朱麗的外甥女)的關系,小說裏他們是情人關系,電影裏就是一個老人對孩子的一個照顧。
陳宇: 對,在最早一版電影裏,實際上保持了他們的情人關系,但我們調研後發現這個點的爭議比較大,有的人接受這種畸形的性心理,但也有人覺得這個設計太過了,非常難接受。最後,我們還是決定稍微往回收一點。
南周文娛: 電影裏鄭剛夫人何秀麗這個角色,雖然戲份不多,但挺飽滿。看了小說,發現她在生活中每一步都有清晰的選擇,包括接受私生子,以及最後的決斷。但朱麗這個人物好像還是比較模糊?
陳宇: 本身就沒有正面給朱麗寫的戲,她在小說裏的內容是情婦,她的戲劇功能也情婦,同時再加一個母親的內容。
而何秀麗則是另一極,我把她定位為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她可以為了利益超越一切情感。以「往上爬」這樣一種標準去衡量,她是幾乎沒犯錯誤。在這一點上,她比鄭剛還要徹底。所以黎誌田會說,「姐,我一直挺佩服你的,有時候鄭剛還糊塗,但你從來不糊塗」。
南周文娛: 還有小說裏鄭剛無疑是男一號,電影會覺得黎誌田戲份更多一些。
陳宇: 小說裏,從他第一天上班和黎誌田相遇,到人生中的一些切片,再到後面基本上退休,是有完整的職場生涯的,甚至他生命也有一個完整的弧線。小說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大膽去寫很多內容來呈現他的悲劇感。但對於電影來講是承受不了的,只能想辦法去縮減。
南周文娛: 你之前有跟我提到古希臘悲劇這個概念。
陳宇: 古典悲劇分三種,一是古希臘悲劇,它認為造就悲劇的原因是命運,宿命論;二是莎士比亞悲劇,它認為悲劇是由性格造就的;三是社會悲劇,造成悲劇的原因來自社會的某種結構、某種現實。
這三種悲劇很難做清晰的劃分,只能說哪個為主體。我在寫【堅如磐石】時,三種原因都結合在裏面了,如蘇見明的孤兒性格、鄭剛的局內人的性格、黎誌田的草莽的性格,影響著他們的命運發展。那此外,還有血緣層面的影響,也就是說有些東西是你出生之前就註定的,這就是古希臘意義的宿命感。加之社會的外部條件,三種要素、三種原因扭結在一起時,我希望能夠產生更復雜的戲劇況味。
02 短劇時代,恨不得三分鐘就講完一個「殺父之仇」
南周文娛: 這個春節檔的電影你看了嗎,有什麽感受?
陳宇: 拿【熱辣滾燙】來說,和原版的最大區別就是非常熱鬧,精準對應了這個特定的時代。同樣是練拳擊,原版關註的是精神面貌的變化,符合那個時期日本社會的需求。而【熱辣滾燙】附加了一個更為簡單的認知——減肥。這是當下觀眾所關註的話題,它簡單、清晰、淺顯地提煉了出來,並傳遞給觀眾。如果說電影是一種產品,那我覺得【熱辣滾燙】這個產品非常有效。
另外,它和原版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很難講哪個更好、哪個更高級,兩個都是花了很大功夫認真去做的。只是它們的立場不同、出發點不同,甚至影片內容都不同,一個偏文藝一個偏商業,沒法進行比較,就像你不能拿張曼玉和林徽因去比較一樣。
南周文娛: 其他呢,你還看了什麽?
陳宇: 我比較遺憾的是【紅毯先生】,我非常喜歡這部電影,甚至認為這是寧浩最好的作品。我從它的價值觀乃至細節上,都能感受到電影語法的有序性、結構的有序性。像片中劉德華他們去參加頒獎典禮,座次的安排、人物關系的呈現,整個鏡頭的切換都很講究。但從商業角度它就……沒有辦法。
【紅毯先生】劇照
南周文娛: 那你覺得註定它就是不行呢,還是只是趕上了這個春節檔?
陳宇: 這是個語境問題。比如我們老家村裏有人結婚擺酒,那麽大的場合,非要上一個雕得非常漂亮的佛跳墻,它不合適。那你問,這個菜好不好?這是個好菜,只是放在這樣的環境下它不合適。反之,麻辣燙也好吃,但放到國宴的桌上也不太合適。
本質上,電影是一樣的問題。寧浩這部電影,我甚至不認為它是一部純粹的商業片,它是一部具有很強的文藝內容的影片。還有【我們一起搖太陽】也不錯,有哭有笑,是一部具有當代生活氣息的愛情絕癥片,算是亞類別的經典,但也不太適合春節檔。
只是,我原本覺得市場或許有容錯性,讓這樣的題材能夠走出自己的路子,但事實證明還是馬太效應,贏者通吃。而且我之前預想【紅毯先生】「搖太陽」都是很好的片子,無論如何也有幾億的票房,但沒想到贏者通吃到這種程度。
南周文娛: 你覺得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麽?
陳宇: 這可能和我們的社會生活、當下的狀況有很大關系。作為觀眾,我能分配的註意力就這麽多,那誰最火就給誰吧,這是一個令人擔憂的事情。我們的耐心、註意力逐漸地在被壓縮,再加上短影片、短劇流行,以前可以堅持一個半小時去搞清楚兇手是誰,現在恨不得三分鐘就把故事講完,把一個「殺父之仇」給報了。
03 保證電影必爆的,都是在吹牛
【滿江紅】電影劇照
南周文娛: 現在很流行親友場,電影上映,明星的圈內朋友來捧場、包場,這種宣傳推廣對票房助力大嗎?
陳宇: 這是傳播學的一個問題,我們一般俗稱它能不能「爆」。它怎麽「爆」背後的原理很復雜,有本書叫做【Take Point】(警報點),就是在分析電影、公眾事件、產品或新聞,這些事物是如何被引爆的。
回到明星介入或者明星推薦,是不是具備這樣一種效果?在某些個案它有作用,但有些個案又沒作用。其實我覺得首要的是片子自身的質素要過硬,拍攝質素要好,故事要講得好。故事講不好,再多的明星來月台,再大明星來演,都很難引爆它。
而在故事講得不錯的基礎上,我們也會做適當的宣發推廣,成本非常高,但沒有辦法,在這個註意力的時代,就得去嘗試覆蓋各種各樣的可能,然後不斷地在經驗中去最佳化去總結。比如以前碰到春節檔這類大檔期,我們會用大量的宣傳、轟炸的方式,花了很多錢,但後來總結好像也沒有太大的用處,現在就不再繼續了。
南周文娛: 沒有誰拿到一個準確的密碼,這東西或許壓根就不存在。
陳宇: 如果誰說自己是一個電影行銷專家,我是持巨大懷疑態度的。我覺得它的復雜性或者說它被影響的要素太多了,不可能全部想明白。以後是不是AI能一定程度上想清楚另說,但起碼目前我不太相信誰能夠準確地找到一個電影行銷的密碼。
南周文娛: 2023年初,【滿江紅】出來時,你們預測它票房怎麽樣呢?
陳宇: 雖然我剛才講到有諸多要素在影響著我們,但它也不是徹底的黑箱,還是有規律可循的。像【滿江紅】這樣的作品,當時我們就認為它在票房上應該是可以的。
第一我認為這電影起碼是吸引人的,觀眾會不斷想要往下看,追問最後的結果是什麽,它具備了較大的懸念和吸重力。第二演員和制作層面,沈騰、易烊千璽、張譯、雷佳音他們能夠吸引觀眾把註意力停留在這個人物身上。他們具備一定程度上的號召力和知名度,所以我們覺得票房不會太差。
南周文娛: 但是不是沒想到那麽好?
陳宇: 嗯,「爆」還是「不爆」是有天意的。我有一個理論,票房5億以下是藝術的邏輯,電影的完成度如何,人物是否豐滿,細節是否精彩,故事有沒有講清楚等等,屬於古典藝術的範疇。票房5億到15億是行銷的邏輯,就像賣牙膏一樣,能否透過宣傳給它營造吸引人的形象,並進行足夠的社會傳播。而票房15億以上,那就有點看天意了。
我們作為創作者、生產方,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前兩個事情做好,15億以上的事交給老天爺。比如電影放映期突然出現了一個特定事件,或者說此刻大家正在關註的社會情緒,電影正好和它形成了某種共鳴,那票房自然就好。只是這些東西很難去預測,如果誰跟你保證票房必爆,開口就40億,我是不相信的,我覺得這又是在吹牛。
04 寫劇本就像農民種苗,既要看天吃飯,也要埋頭耕地
南周文娛: 張藝謀早期(80、90年代)不少電影來自文學作品改編,近年則多來自原創劇本。你怎麽看這種現象?
陳宇: 有兩方面因素,一則那是一個文學的時代,改革開放各種流行文化湧進,精神世界特別豐富,歷史先賢、外國文化、古龍、金庸、梁羽生等這些東西全部進入了我們的生活系統。
但是也有問題,那個時期的中國就像一個機場,各種(思想)空投,但它不是按照人類歷史順序來的,它可能先投進來的是薩特,然後又投了尼采、黑格爾,什麽流行我們看什麽,這是一種非系統化的狀況,體現在電影上也是如此。而到了今天,全世界更多地轉向技術性的爆炸,人文領域層面似乎在收縮,走向更加保守。
再則,今天我們的電影去向文學汲取營養,文學本身在發生變化,觀眾也在發生變化,電影對於文學的依賴可能沒有那麽強了。
南周文娛: 是的,無論是人群還是作品數量,當下的創作量都遠大於80、90年代,但它跟電影發生關系的比例反而小了,電視劇改編文學的比例倒是更高一些。
陳宇: 總體來說更為下沈。早前,電影從文學中不僅汲取故事,還要汲取思想、價值觀等東西。而現在,電影對於後者的需求量變小了。
南周文娛: 你和張藝謀合作的作品中,有很強的生活氣息。
陳宇: 作為一個創作者,喚起大眾對生活的體驗,是很重要的事。一旦你能夠讓他共情,作品生活的質感就上來了。哪怕是【阿凡達】這樣外星球的電影,也要有能夠讓觀眾去理解的生活形態和情感反應,不可能完全架空的,否則觀眾就沒法產生共情。比如別人抽我一巴掌,我會想抽回去,會憤怒、會反抗,這是一個正常人的情感反應。到了電影裏,不能別人抽主角一巴掌,他還好高興。也許在特定的戲劇或藝術片裏,可以這樣操作,但在商業電影、在大眾主流電影裏,我們是需要去考慮觀眾日常生活裏的情感反應的。
南周文娛: 張藝謀以前也有【英雄】之類高票房的電影,但總體來說,似乎從【滿江紅】開始,他的電影完成度和票房結果就同時維持在一個高水準上。其中一個因素,是否包括他能夠召集足夠多高標準的演員?
陳宇: 所有的演員能夠去上他的戲都感到很榮幸,他具備這樣一種凝聚力。我跟他聊天時我也說,這麽多優秀的演員願意來,為什麽不要?就像如果我是廚師,要做一桌菜,一定會拿出最好的食材來,按著最高標準去完成。大家都是高標準的創作者,一起去按最高標準來完成作品,這沒有必要躲避,也應該是這樣做。
南周文娛: 你和張藝謀合作了三次,達成的基本共識是什麽?
陳宇: 我們在創作的時候並不是完全圍繞著商業的成功去考量問題的。實際上,票房問題是放在後一位的。很多時候我們知道這樣操作商業上會更好,但是它不夠牛,藝術水準、原創性、震撼力不夠好,我們還是會放棄。
我自己的話,在元素已經確定的情況下,要想上百個故事去供團隊篩選、討論,最後得出想要的那一部份。它不是一個拍腦門的事,因為這100個故事我都得寫出約3000字的東西來,而不是簡單地說幾句話就來判斷它行不行。
這種方法有點像農民種苗,都要讓它們先長到一定高度,再來篩選。所以我老開玩笑說自己實際上是一個農民,既要看天吃飯,也要埋頭耕地,哪一棵苗最終能長成參天大樹,這很難講。
南周文娛: 不遠的將來,你們會有第四次合作嗎?
陳宇: 會的,我們現在就在準備中,我在做故事的原創。
向陽 何豆豆
責編 陳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