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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驥:當江南春雨落在【漫長的季節】

2024-01-13影視

2020年至今,陳驥參與了兩部爆款網劇的編劇工作,一部是【隱秘的角落】,另一部是【漫長的季節】。這兩部懸疑題材的劇集,突破圈層,抵達觀眾,又將熱度和聲量反饋給主創團隊。身在其中,陳驥感受到了這份沈甸甸的榮耀。

陳驥近影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隱秘的角落】取景地在廣東,【漫長的季節】則聚焦東北,但陳驥生長在蘇州,底色是江南。2007年,他離開蘇州赴南京求學,之後一路向北,抵達北京。在北京,他常常想起故鄉的春雨。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江南的春雨,滋養著陳驥成為一名編劇,也隨著他的筆觸,無意識地落在【漫長的季節】。

離開蘇州後,就有了鄉愁

蘇州日報:能談談你是如何走上影視創作道路的嗎?

陳驥:我初高中都在蘇州十中就讀,學校後面有條巷子,巷子裏有家碟片店。我放學時經過這家店,常常會去淘一些影碟回家看。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青少年時代其實是一個音像制品風行的時代。2007年我去南京藝術學院上學時,同學之間的最高友誼就是交換碟包。每個人的碟包裏都有好多影碟,大家互相交換,就能盡可能多地看到不同的電影。

彼時,論壇文化也很風靡。我還會關註一些電影相關的論壇,很多評論家積極踴躍地發帖,認真討論電影,把傳播電影文化當個事業、當成信仰來做,其中的一批影評人,包括「木衛二」「衛西諦」等,至今仍然活躍在電影領域。

我走上影視創作的道路,看起來僅僅是我個人的興趣愛好和職業選擇,但實際上也受到當時時代氛圍、時代風潮的影響。

除此之外,有一個現實的原因是,我上學的時候偏高比較嚴重,數學不是很好。但當時十中的語文老師覺得我有文藝天賦——可能是因為在同學的小圈子裏,我算是對電影懂得最多的那個,會給人一種「有天賦」的錯覺。語文老師每周布置的周記,我往往會寫成電影的觀後感,但老師會非常認真地作點評,我寫兩頁紙,她的評論能有一頁紙。後來,我透過藝術類單招考進了南藝,學的就是戲劇影視文學專業。一個人對職業的選擇可能就和談戀愛一樣,有時候是出於某種錯覺或誤解、美好的想象,但在逐漸深入的過程中,你最終和這個人、這個職業高度繫結,它就成了你的選擇,回不了頭了。

蘇州日報:在那個大量淘碟、大量觀影的時期,你的觀影傾向是什麽?

陳驥:那時候處在一個積累的階段,希望盡量去看各種不同類別的電影。第六代導演對我的影響是挺大的,循著他們的電影,我去了解意大利新現實主義、法國新浪潮,繼而去了解整個的電影史,越看越多,越看越龐雜。

蘇州日報:離開蘇州後再回看這座城市,於你而言,它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陳驥:我離開蘇州已經有16年了,蘇州對我來說是「鄉愁」一樣的存在。也許對於外地遊客而言,它是一座充滿了文化符號的城市,比如園林、評彈;但對於我這樣的遊子而言,它是我成長的故鄉,裏面有很多具體的人,這些具體的人,為我構建了一個文化符號之外的、充滿了人間煙火氣的蘇州。比如說,我現在想到蘇州,會想到中學時代常常和同學去吃「陸振興」的面,好朋友之間互相調侃時用的方言俚語等等,這些都是生長在民間的、生動而鮮活的蘇州文化。我還去大光明電影院附近的書場聽過評彈,花5塊錢買了一張票,劇目是【王府情仇】。兩個演員,兩種樂器,卻營造了一個極為廣博的敘事空間,我當時就感覺到,那些彈詞像電影的分鏡頭一樣,特別有意思。這些記憶概括起來就叫「鄉愁」,只有離開故鄉的人才能感受到。

我現在每年還是會回幾趟蘇州。離開江南很久了,再去感受江南的濕潤,那種鄉愁的感受就會越發強烈,只有離開江南生活的人才會有切身體會。尤其在北京,雨少得可憐,你要是看到雨想要去雨裏走走,往往你剛拿起傘換好鞋,走出門,雨就已經停了。離開了江南才懂得歌詞裏的「春雨如酒,柳如煙」是多麽貼切。

蘇州日報:蘇州的江南文化是否滋養了你後來的創作?

陳驥:所謂故鄉的滋養,我覺得首先是作用於人。這種滋養往往是潛移默化的,潤物細無聲的,你生活在其中,受到它的影響,你的創作也會變得和它密切相關。我小時候常常會看一些蘇州作家的作品,包括以前常常和同學騎著單車在平江路、山塘街這些地方玩,這些東西首先對我這個人會有所滋養。不管我創不創作,都會被故鄉滋養的。

團隊碰撞中,金點子頻現

蘇州日報:近些年,懸疑題材劇集十分火爆,2020年的【隱秘的角落】、去年的【漫長的季節】是其中的佼佼者。你參與了這兩部劇集的編劇工作。其中,【漫長的季節】裏充盈著大量帶有東北地域色彩的細節,作為一名南方人,你是如何去完成這樣一種和你自身成長環境格格不入的構建的呢?

陳驥:關於這一點,我不敢貪功。任何一部優秀的影視劇,背後往往都是一個團隊的共同努力。網劇【漫長的季節】中成功的東北地域色彩營造,首先應該歸功於東北籍的導演辛爽,以及範偉老師、秦昊老師等東北籍的演員,比如範偉老師,他本身就是一個「東北喜劇」的代名詞,他在表演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會把東北元素融入其中。

就我而言,因為我不是東北人,所以提前做了一些關於東北的功課。比如,「東北文藝復興三傑」雙雪濤、鄭執、班宇創作了很多以上世紀90年代東北為背景的小說,我都會去看。在閱讀的過程中,真實的東北生活、東北的人就會撲面而來。這有助於我去了解【漫長的季節】故事所在的背景。除此之外,東北喜劇本身就已經很出圈了,它在全國各地都有受眾,所以盡管我是一名南方人,我從小看央視春節聯歡晚會也會接觸到東北喜劇。【漫長的季節】是根植於東北文化的作品,我覺得恰恰因為它生長在這樣一個豐富的文化氛圍中,所以當我進入它、在其中展開創作的時候,沒有感覺特別的費力。

蘇州日報:你剛剛談到東北的文學作品,你覺得文學與影視的關系是怎麽樣的?

陳驥:我覺得影視作品的茁壯其實是非常依賴於文學的。東北文學的豐富多彩,是東北影視作品出圈的基底。

一直以來,文學和影視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比如【隱秘的角落】,它最原初的故事就來自紫金陳老師的小說【壞小孩】。沒有小說的故事架構,作為編劇,我們也無從發揮。所以,文學或者說文本,對於影視行業的發展其實有著相當重要的作用。

蘇州日報:過去這些年裏,中國影視行業發生了很多變革,影視創作的產業鏈也愈加完善。在網劇【隱秘的角落】和【漫長的季節】中,編劇是如何在這個團隊中發揮作用的呢?

陳驥:這兩部網劇的核心主創團隊其實是比較年輕的,從制片人到導演再到編劇,都比較年輕,經驗也沒有那麽豐富,但大家都非常認真、充滿熱情,配合起來也都很默契。我們常常在一塊兒開會,制片人、導演、編劇就像一個創作小團體一樣,把自己的想法投擲來,在會上一起討論。這之後,編劇團隊會把這些好的創意和點子落實在劇本中。值得一提的是,辛爽導演確實非常有才華。

在【漫長的季節】籌備期間,團隊配合很默契,比如,老年的馬德勝應當在什麽樣的場景中出現?這個場景必須符合老年人的特點,可以是舞廳或者是棋牌室之類的,同時最好別增加太多新的景,我們編劇團隊「蹦」出一個想法,就是把劇集中18年前的娛樂場所「維多利亞」改成老年活動中心,讓老年馬德勝在這樣的一個場景中出場。這樣的設定,一方面可以最大限度地把景利用起來,另一方面來說,原來紙醉金迷的地方成了老年人活動的地方,特別有「反差感」。當我們想到這個點子的時候,導演也很興奮,在這個基礎上,導演又想到讓演員跳拉丁舞,並且馬上就在現場給我們表演了一段「馬德勝跳拉丁」,我們被逗得哄堂大笑。回去之後,我們就把這些點子落實到紙面,然後根據人物的性格把這個出場段落進行擴充。到正式拍攝的時候,導演再和演員進行碰撞,把編劇提供的台詞用東北話進行潤色。同樣一句話,劇本中的台詞是普通話版本的呈現,演員說出來的時候轉換成東北話,會變得更鮮活生動。

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導演像是一個舵手,會給出一個具體的方向,會給我們解析故事的落點在哪裏。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用一個中國台灣的廣告告訴我們,【漫長的季節】應該具備怎樣的氣質。這個廣告講述了三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夢想騎著摩托車環島,最後他們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了這個夢想。廣告很浪漫,又充滿反差。他希望【漫長的季節】也能有類似的落寞而浪漫的氛圍。

蘇州日報:所以這種團隊式的碰撞是一種更高效的工作方式嗎?

陳驥:其實很難判斷哪個更高效。行業內也有很多鼎鼎大名的編劇,在進行作家式的編劇工作,當然也有很多我們這樣的、幾個夥伴一起寫,兩者沒有優劣之分,在我看來都挺高效的。但歸根結底,編劇還是一個跟所有人一起打配合的工作。

經得住批評,接得起掌聲

蘇州日報: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網友在對一部影視作品感到失望時常常會歸咎於編劇,你覺得一部劇集的成功與否,編劇應當承擔主要責任嗎?

陳驥:從創作的環節來看,編劇是第一個在白稿紙上寫東西的人,相當於整部劇集的設計師,應當竭盡所能地維護故事的完整性及合理性,讓人物的性格和行為動機成立。但是,一部劇集從開發到拍攝再到面世,中間有很多過程是編劇無法參與和把握的。比如,編劇將故事設定在某個場景中發生,雖然劇本是這樣寫的,但美術可能難以實作,或者受限於時間、技術、成本等方面的壓力,編劇不得不對該場景進行調整。有很多不可控的因素。

所以,我覺得一部劇整合功與否,整個創作團隊是共擔榮耀與風險的,作為團隊中的一員,編劇自然也應該承擔重要的責任。

【隱秘的角落】和【漫長的季節】大獲成功,我作為編劇也品嘗到了甜蜜的果實;但在此之前,我也因為作品被網友罵過,被罵的時候肯定也會不愉快。很多已經功成名就的編劇也會遇到這樣的問題。我只能說,訓練強大的心態也是編劇工作的一環。

也有一些時候,在互聯網上擔責的是劇集的演員。作為編劇,我常常也會反省,是不是我們編寫的故事能量不夠高,以至於演員在裏面顯得不夠有魅力,因為一個演員到了拍攝現場,能夠調整和發揮的空間其實是有限的,他只能在既有的框架裏用既定的台詞去演繹故事,當最終的呈現效果不盡如人意時,演員會替編劇挨罵。演員和導演決定戲劇的上限,編劇決定的是戲劇的下限。

蘇州日報:你曾在【路邊野餐】【狙擊手】等影片中擔任文學策劃的角色,具體來說,這一角色和編劇有何不同?

陳驥:文學策劃主要是協助導演對劇情、人物進行一些文本層面的設計,為電影提供有建設性的創意。比如,作家班宇在【漫長的季節】中擔任文學策劃,他提出要「讓過去時間線上的人物在當下時間線發揮重要功能」,這就是一個很關鍵的概念。文學策劃和編劇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前者並不需要通盤參與劇本的策劃和寫作,但後者是需要的。

蘇州日報:剛剛過去的2023年,對你來說應該是收獲滿滿的一年吧?

陳驥:確實收獲蠻多的,其中也包括很多的贊揚,但對我個人的贊揚我覺得受之有愧。2023年,【漫長的季節】經歷了漫長的寫作、漫長的拍攝、漫長的後期制作,終於上映了,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兒。它能夠得到那麽多觀眾的喜愛,得到那麽多正向的反饋,也讓參與其中的我很有成就感。

我印象很深的是,【漫長的季節】播放期間,我二叔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為了看劇,晚上都忘了去遛狗。他跟我講完之後,我就特別開心,因為你可以透過一個作品跟自己的親朋好友做一番溝通。好的作品有自己的生命力,能夠被廣泛地傳播,甚至被二創、三創,這給創作者帶來的成就感是非常強烈的。

蘇州日報:今年有什麽樣的打算和計劃嗎?

陳驥:希望手上在進行的專案都能很好地完成吧。

蘇州日報:想過要創作一個和蘇州有關的劇本嗎?

陳驥:當然想過。但我覺得自己目前的能力,還不足以創作出一部能夠高度概括蘇州、表達蘇州的作品。希望有機會跟優秀的文學作品合作,把表現蘇州的優秀文本改編成影視劇劇本。蘇州是我的故鄉,如果能為蘇州文化的傳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努力,我會覺得非常榮幸。

人物介紹

陳驥,1989年生於安徽宣城,1997年隨家人遷居江蘇蘇州,2011年從南京藝術學院戲劇影視文學專業畢業後,任職上海東方早報社文娛版編輯;2013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攻讀電影劇本創作方向碩士,現為專職編劇。陳驥在電影【路邊野餐】和【狙擊手】中擔任文學策劃;在【隱秘的角落】和【漫長的季節】等網劇中擔任編劇。

記者手記

在光影之間縱情疾馳

采訪那天,陳驥從工作中尋著空隙,打來語音電話。他在北京,我在蘇州,隔著一千多公裏。電話那頭,他語調輕柔,帶著南方人的語韻,說起少年時代的故事。他說:「我其實是個‘i人’,像觀影這樣的興趣正好能夠一個人進行。」許許多多次的獨自觀影,內化為一種能量,像故鄉蘇州一樣,在往後的時光中為他提供養分。

【隱秘的角落】和【漫長的季節】大爆以後,有親友在短影片平台看完【隱秘的角落】解析,給陳驥打去電話,詢問劇集中謎團的指向,他耐心地為對方釋疑。「但是最終,他還是更願意相信網友解析的真相,而不願意相信我的。」即便如此,陳驥仍然為這樣的互動感到快樂。

陳驥的「驥」,有良駒之意。身邊有認識陳驥的人,對他的評價多是「誠懇」「謙遜」「對創作懷揣熱忱」。與他通完長長的電話,我也深以為然,更覺得這些可貴的品質,源自一個創作者對生活長期而敏銳的洞察,以及實事求是的記錄。這樣的真與誠,讓他能夠在光影之間縱情疾馳,猶如一匹快意的馬駒。

(蘇報融媒記者 王敏悅)

編輯 趙晨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