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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魯豫:無底線迎合觀眾的電影,只會被拋棄

2023-12-08影視


和陳魯豫聊電影,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我們投擲的任何一個關於電影的好奇,她都能立馬給出結論然後加以解釋。那些回答堅定,且不回避爭議。

比如,當你試探性地詢問她關於【芭比】這部電影的看法時,她會直截了當地告訴你「太好萊塢了,口號堆積太多」,但無須過多地追問,她便會補充道:「喜歡【芭比】的觀眾倒也不用擔心,因為資本喜歡兩極分化的評價。」同時,她認為【芭比】確實延展了我們對於女性處境的討論。

再比如,當你想和她聊短影片,但還沒有說完那個疑問句時,她就已經開始用一連串「never」表達對「幾分鐘看完×××電影」這類短影片的態度。她認為,這如果是一部好電影,這樣看就會被浪費;如果這是一部「爛片」,你也沒必要去了解。「我無法接受別人把一個東西嚼完之後給我。」

作為一名「電影原教旨主義者」,陳魯豫堅信,就算短影片與網劇正在奪走那些原本只聚焦於影院的目光,電影也依舊不會因此消亡,一定會有一批和她一樣的擁護者保留了電影的生態席位。

電影拍攝現場。(圖/圖蟲創意)

在陳魯豫眼中,這是一個越發推崇領域細分的年代。電影、電視劇和短影片今後或許會呈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勢,但「每一種門類都會慢慢分化出自己的鐵桿粉絲」。

拍電影是需要練習的,看電影也一樣。在陳魯豫身上,你可以領略到一位「被良好訓練」的觀眾看待當下電影行業的視角。

她似乎正在以一種更為虔誠的方式接近自己的熱愛。

證據之一是,去年4月,「魯豫有約」公眾號被改名為「陳魯豫的電影沙發」。截至目前,她已經組織了近60次觀影團活動。把曾經的愛好變為如今生活裏的主角,陳魯豫極其享受這件事。

魯豫觀影團的【滿江紅】專訪。(圖/魯豫團影團提供)

與此同時,她也留意到,電影正在從最大眾化的娛樂方式轉換為最大眾化的藝術形式。越來越多的觀眾渴望在映後這個環節聽到深入的、純幹貨的溝通。

「中國的電影市場很‘神奇’,時常被奚落,但還是培養出了一批高質素的觀眾。」類似段子般的觀察穿插在采訪全程,看似刻薄卻又一針見血。

在公眾人物怯於自我表露的當下,我們會驚訝於這樣的直率,且這種直率背後,依舊有客觀、深度作為支撐。

在【新周刊】2023中國影片榜,陳魯豫擔任了推薦委員會主席,但她更願意稱自己為「普通觀眾」。

好萊塢公式開始失效

【新周刊】 :今年上線的作品裏,哪幾部影視劇的市場反應與你的預設相差較大?哪些作品被低估了?

陳魯豫 :有好幾部電影和我自己的預期差別蠻大的,【永安鎮故事集】就是其中之一。它在平遙國際電影展的反響很好,但是在院線的票房奇差。我知道文藝片的票倉大概就是這麽多,但它不該只有307萬元票房,尤其是在國內已經出現了一批穩定的文藝片受眾的情況之下。

還有【平原上的摩西斯】,我一直覺得它引起的反響和它的質素不成正比。每部影視劇都有自己的命,在不同的時候出現會有完全不同的結果。

除此之外,我猜到好萊塢的系列電影在今年的市場表現可能會不太好,但我也沒想到會那麽差。而在好萊塢票房整體走低的同時,【芭比】成了黑馬也讓我有一些意外。因為它太「好萊塢」了,而且堆積的口號太多了,從頭到尾都在很認真地戲謔,我覺得有點擰巴。

【芭比】是一部「太好萊塢」的電影(圖/【芭比】)

當然,好萊塢的票房不夠理想不是今年才開始的,只是今年才開始顯現。首先是因為好萊塢自己不爭氣,因為它的套路過去太成功了。

還有一個原因是,中國的觀眾正在對好萊塢祛魅。因為看過世界的人越來越多,再加上一些政治、經濟方面的因素,結果就是這一代中國觀眾拋棄了好萊塢。

【新周刊】 :有沒有可能這只是暫時的拋棄,或許他們已經在修正。

陳魯豫 :更新模式需要時間,船越大,掉頭越久。不過有一個現象是,他們已經開始對西方以外的題材有了好奇,奈飛引進中、韓、日的作品,也不完全是出於政治正確的考慮。

【新周刊】 :不知道你怎麽看待【芭比】在Metacritic(影評網站)上,多一半的影評人給了高分、將近一半的觀眾給了差評的現象?只是輸出了一堆粉紅泡泡就冒犯了如此之多的觀眾,女性觀眾想擁有下一部「芭比」是不是更難了?

陳魯豫 :總有人會被冒犯的,我覺得大家要有一些承受能力。所有的爭吵都是有意義的,被冒犯的人也可以表達自己的想法,這個過程是最好的拓展彼此邊界的方式。

我覺得喜歡【芭比】的觀眾不用過於擔心,兩極分化的評價對一部電影來說反倒是一件好事,因為資本只會考慮接下來該怎麽拍攝【芭比2】【芭比3】。

【新周刊】 :和【芭比】同期上映的【歐本海默】應該才是你喜歡的那類電影。

陳魯豫 :【歐本海默】是一部必須去院線看的影片,它就是「電影不會死」的理由,它是當下影視工業化的最佳範本。

【新周刊】 :除了各大影視評分網站以外,作品的哪些量化標準會成為你選擇影視劇的新的參考指標?

陳魯豫 :我會建議大家不要只看一個平台的評分,不過更優解還是培養出一套自己的評分系統。拿我舉例子,每個電影人在我心裏都有不一樣的信用分,有些人的起評分就很高,比如諾蘭、伍迪·艾倫、大衛·芬奇、馬丁·斯科塞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國內的如賈樟柯、許鞍華、王家衛,等等。他們只要出電影,我都會第一時間去影院看。反之,你拍一部「爛片」,就是在預支你的信用額度。

【歐本海默】是必須進電影院看的作品。(圖/【歐本海默】)

真實自有萬鈞之力

【新周刊】 :「年度劇集」這個獎項,你投給了【漫長的季節】,它好在哪裏?

陳魯豫 :相比國產電影,我看國產劇的頻率確實很低,這可能和我更偏向於現實主義的審美有關。其實以前的電視劇我還是看了不少的,像【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我都忘了我看多少遍了,它對時代精準的描寫讓作品很有質感,這點我非常在意,只要發現一點不真實和懸浮,我肯定就跑了,連倍速都懶得開。

【漫長的季節】獲得了推委們的一致好評。(圖/【漫長的季節】)

【新周刊】 :結合我們今年影片榜的主題「現實的力量」,你是如何理解「現實」的?今年,現實類創作題材收獲了很多關註,票房也很好。你怎麽看待這樣的現象?

陳魯豫 :就中國的美育來說,哪怕是對於非常年輕的創作者而言,現實題材依舊是一種相當主流的審美,我覺得未來它會成為一個更加重要的門類。我一向以來的審美都是偏重現實主義的,所以我對影視劇當中的細節要求度就會非常高。曾經的現實題材是主流,但如今是一個特別細分的時代,每一種類別都會有自己的粉絲。但無論怎麽變化,以真實為基底的現實主義始終會成為影視市場一個相當重要的門類。

【新周刊】 :但「制造話題不如拍話題」,很多人都認為未來的電影市場屬於「話題電影」,你怎麽看?

陳魯豫 :我覺得所有拍「話題電影」的人,都在用「產品經理」的思維做電影。他們的初衷或許就是票房和討論度,而不是康城、威尼斯和柏林。我覺得賺錢沒毛病,甚至說,一個不賺錢的商業片是「不道德」的,所以,你的出發點是什麽,你就按照它去做。

【新周刊】 :「話題」和「經典」一定是相左的嗎?

陳魯豫 :我同意。也許若幹年後,這個事件依舊會讓人產生好奇,但重溫「話題電影」很少會帶給我那種波濤洶湧的感覺,因為連線感已經減弱了很多。

所以,我始終會期待影視作品不只專註於當下某一個話題,而是去描寫一些恒久不變的東西。那些深刻描寫人性和情感的作品,它們的生命力就是綿綿不絕的。這也是隔了這麽多年你再看【霸王別姬】【活著】【教父】這類作品依舊會被打動的原因。

陳魯豫在「中國影片榜」討論會現場。(圖/一凡)

【新周刊】 :打著「真實事件改編」的幌子但是不夠真實,和經典文學作品翻拍成電影但違背了原著最想傳達的價值觀,哪種作品更讓你感到遺憾?

陳魯豫 :我覺得真正的遺憾是把一部經典的作品給拍爛了。我一直認為,一個創作者是在用別人的故事完成自己的表達。一個好的文學影視化的作品,一定不是一板一眼地翻拍。但如果是歷史題材就另當別論了,任何創作者都還是要尊重歷史。

【新周刊】 :做了一整年的觀影團及【陳魯豫的電影沙發】,你收到過哪些讓你印象比較深刻的反饋?你覺得自己作為影視和觀眾之間的一種媒介,怎樣去拉近觀眾和創作者的距離的?

陳魯豫 :以前的路演,大家更喜歡遊戲環節,如今越來越多的觀眾渴望在映後這個環節聽到深入的、純幹貨的溝通,大家已經不滿足於看電影只是一種娛樂行為。你看,中國的電影市場很神奇,被吐槽了30年之後,居然還是培養出了一批高質素的觀眾。

無底線地迎合觀眾,

只會被拋棄

【新周刊】 :預計2024年會有大量的續集電影紮堆上線,包括【神話2】【新警察故事2】【導火線2】【愛情神話2】【雄獅少年2】【紅海行動2】【飛馳人生2】【葉問2】【除暴2】【掃毒2】等,大IP不再成為票房背書的當下,如何解讀這種現象?

陳魯豫 :有一些續集,只是碰巧第一部火了,所以投資人才覺得要拍第二部,這個模式很難可持續發展,因為自主創作和命題作文的能動性是完全不同的。反觀那些優質的續集,都是一開始就奔著大IP的方向去創作的。

【新周刊】 :如今,短影片平台成為了電影造勢的主要陣地,是不是也意味著電影正在放下身段,逐漸與短影片步入「互相滋養」的關系?「話題電影」的火爆,是不是依舊預示著中國未來的電影市場會更加簡單粗暴和下沈?

陳魯豫 :電影肯定是在放下身段的,但電影是電影,短影片是短影片,不是說短影片堆疊在一起就變成了電影,電影最終還是要回到電影本身的。

一個東西成功了之後,一定會有人繼續用這個模式去做,當發現這個模式不成功時,就再換一個新的模式繼續拷貝。這個公式本身並沒有問題,主要還是看你往裏面填什麽。

就像我們剛剛提到的好萊塢,其實也是這種模式。它還有一個經典公式是:影片開始幾分鐘後出現一個小危機,然後迅速被解除,之後才會出現終極大危機。只不過由於大家的觀影習慣在變化,現在連開頭幾分鐘的緩沖都沒有了,一上來就是危機。

洛杉磯山上的好萊塢標誌。(圖/視覺中國)

觀眾的耐心在變少,是這些年我們的壓力越來越大、生活和工作的節奏越來越快導致的。這個鍋不該由短影片來背,更不該由【消失的她】這類電影來背。

迎合只會給你帶來暫時的票房,一直迎合的結果一定是被拋棄。我能理解每一位初創者都有模仿的階段,但想要走得遠,就一定要找一個自己的方向。人最終必須回歸自己,才能有生命力。

作為觀眾,我最喜歡的就是完全不在乎觀眾反饋的創作者——我就這麽拍,愛不愛看隨你。他們都有極強的定力和信念感,而且他們也明白,觀眾就是吃這一套。

【新周刊】 :你應該很抵觸「幾分鐘看完xxx電影」類的短影片?

陳魯豫 :對,我覺得幾分鐘之內,觀眾是不可能「看完」一部電影的。如果這是一部好電影的話,你這麽看就完全浪費了,如果是一部「爛片」的話,你也沒必要去了解。我無法接受別人把一個東西嚼完之後給我。

而且這類短影片一般都涉及侵權,我非常反感不尊重版權的做法。不過我也知道,國內的一些影視創作者是允許短影片賬號加工他們的作品的,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來講是一個宣傳,那就無可厚非了。

讓科技先行,一定會出問題

【新周刊】 :三個版本的【三體】你最喜歡哪個?有人評價「中國的科幻產業就是劉慈欣產業」,你認同嗎?中國的科幻影視距離「恒紀元」還有多久?

陳魯豫 :對於我們這群書迷來說,【三體】這種級別的作品,只要拍得不砸,就已經成功了,因為它太龐大了。

劉慈欣的作品被國際認可,主要是因為他的作品呈現出來的質感和審美,和國際科幻黃金時期的作品很像,這種作品如今越來越少,但讀者基數依舊大。

至於今後我們國家的科幻片會不會有質的提升,我很難預測。因為科幻片很費錢,每一幀的背後都是真金白銀,科幻文學的發展或特許以先行。

【三體】沒有拍砸,就已經是成功。(圖/【三體】)

【新周刊】 :雖然好萊塢今年的罷工又一次「維權」成功,但AI會不會才是好萊塢乃至全球演員和編劇的真正競爭對手?

陳魯豫 :目前,關於AI,其實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倫理問題沒有被解決。類似ChatGPT這樣的大語言模型,都要依靠數據作為養分。如果要生成一個影視類AI產品,你勢必要給它投餵過往100年裏所有創作者的作品。那AI賺的每一分錢,是不是都和內容提供者有關?如果倫理、法律和利益分配的問題沒有解決,就讓科技先行,那一定會出問題。

其實,這不只是AI帶來的問題,在互聯網生態下,全球的倫理和法律其實都普遍滯後。就像我們剛剛提到的那類短影片,二創和三創的版權問題到現在都沒解決。只不過因為好萊塢他們這個工會的體系特別成熟,所以他們有能力按下暫停鍵。

2023年7月17日,美國紐約。罷工的編劇和演員走上街頭,手舉標語「貶低人工智能技術」。好萊塢的停擺,為我們敲響了警鐘。(圖/視覺中國)

【新周刊】 :那你覺得我們距離「輸入文字就能生成電影」的時代還有多遠?對於這件事,你是恐懼更多還是期待更多?

陳魯豫 :雖然我覺得這一天會很快到來,但我對於科技的態度還是:盡可能地拒絕,等到拒絕不了的時候再加入它。我始終希望人類最終能夠駕馭科技,而不是被科技主宰。如果有一天人類真的被AI打敗,那人類都已經不存在了,我也就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