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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氓回憶在陜甘寧:斯諾到前線存取彭德懷,我去旁聽了一個晚上

2024-03-31軍事

當時的軍事形勢,是紅軍一方面軍主力從山西渡過黃河回到陜北以後,國民黨中央軍主力加上閻錫山的晉綏部隊向西,寧夏馬鴻逵的部隊向東向南,東北軍從甘肅向東推進。同時,又在西安、延安之間,加強原有陣地,形成一個大的戰略包圍。這些敵軍的政治態度是,國民黨中央軍是堅決反共的主力。寧夏部隊反共也很堅決,但卻是一支腐敗的軍隊。這時,東北軍和西北軍都開始與我們有一定的秘密接觸,他們對進攻紅軍態度不積極。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自應確定新的戰略步驟,發展的方向,而不能無所作為。

我們剛從黃河西渡回來,不能再回師打山西,自然更不能主動去攻擊東北軍,唯一的戰略發展方向是向寧夏。因為:(一)它的正北接近蒙古和蘇聯,成功的話,可以取得和蒙古、蘇聯的聯系;(二)四方面軍已離開四川向甘肅北進,我們要從寧夏、甘肅方向向南接應他們,以便於他們的迅速轉移;(三)只有采取這個軍事行動,才能確保陜北根據地。這是當時唯一正確的戰略方針。

為了配合這次軍事行動,解散了陜甘省委,重新組建了一個陜甘寧省委。它所管轄的地區,在陜西是安邊、靖邊、定邊;在甘肅是華池、環縣、固原、慶陽、合水;在寧夏是預旺、鹽池。省委開始駐甘肅環縣的河連灣,後來搬到環縣曲子鎮。

這個省委的名單,依照中央的通告:李富春任書記;羅梓明任組織部長;蕭勁光任軍事部長,也就是同我前面說的一樣,就是陜甘寧的軍區司令;蔡暢任白區工作部長;馬錫五任省蘇維埃主席,就是後來【小二黑結婚】裏面的那個馬專員;鄭自興任保衛部長。鄭不久就調到軍隊裏面去了,接替他的是李握如,這兩個同誌都是瑞金國家保衛局的工作人員,和我有同事關系,所以我熟悉他們。政府工作人員我就記不得有什麽人了,由於當時財政問題很突出,糧食問題很突出,我還記得當糧食部長的是張慕堯,當財政部長的是楊玉亭。其他司法部門、文教部門、內務部門還有哪些同誌就記不起來了。

我在省委照樣當宣傳部長。這樣一個新開辟的、遊擊性很大的根據地,識字的人不多,教育不發達,沒有印刷條件,說不上能夠進行什麽文字宣傳工作。所以我從瓦窯堡趕了幾天路,趕到省委的時候,除了了解一下陜西、甘肅、寧夏的情況之外,一時還無從著手進行所設想的宣傳工作。

戰略發展方向是對著寧夏。陜西的三邊地區無非是作為後方,隴東地區不過是這個戰略的側翼,起掩護作用。向寧夏發展,省委必須緊密地配合部隊的軍事行動,依托部隊,向寧夏河東廣大地區,廣泛地建立群眾基礎。省委考慮到陜甘省委時期,我曾代表省委住在臨真,指導過甘泉、宜川的工作,那也是一個新發展的區域,省委就決定我代表省委住在預旺堡,靠近紅十五軍團,專管寧夏東北部的工作。這個地區大概是由同心城向北至中寧,沿黃河東岸至青銅峽。主要任務在於建立群眾基礎,建立黨的基礎,籌集糧食,調查道路和黃河的渡河情況。這和在臨真主持工作不一樣,我可以住在宜川縣委長期不動,這種工作無法在預旺堡住下來。再說預旺、同心城這些地方也沒有什麽鞏固的黨的組織,跟敵人的部隊犬牙交錯,有時距離甚近。在省委的同意下,給了我一個騎兵排,連炊事員都騎馬。

寧夏這個地區,人煙稀少,有時候四五十裏之內不見人煙,要到什麽地方去,每天的行程不會少於百裏。糧食都是內建的。到一個地方要想從老百姓那裏臨時弄來三四十個人的飯是不容易的。內建糧食,可以找一個村子,下騎就弄飯吃,吃完上馬就跑。晚上住下來,只能了解到二十四小時以前的敵情,要是有什麽變化,就糊裏糊塗了。宿營的時候只能靠警戒,所以晚上鞍不離馬,能夠做到說跑就跑。

寧夏這個小範圍,沒有什麽高山,山梁比較平,地上長滿了野草,很少樹林,跑起馬來,很是暢快。當地的野草根就是甘草,聽說現在長甘草的地方,已經挖得不成樣子了,可是當年卻見不到有人去挖這些甘草。這是一種世界有名的中草藥,歐洲有些藥廠,把它精煉成一種提神的含片,呈黑色,盡管味道很苦,但銷路很好。中藥就把它當成一種所謂"引子",無論什麽性質的中藥劑都要加上甘草。有的人性格非常隨和,可以同各種各樣的人交好,四川就把這種人稱之為"甘草"。

既然我離開省委進入寧夏,依靠十五軍團來工作,我就把我這個騎兵排,開到預旺堡,靠近十五軍團司令部住下來。一些與部隊有關的工作,除非必要,我不去找徐海東、程子華,有事就找政治部主任王首道,但更多的是找政治部保衛部長楊奇清。

8月初,艾德加·斯諾由保安到寧夏前線,住在前敵總指揮部,總指揮是彭德懷。他對彭德懷做了一次專門的存取。我記得,是在斯諾住的一間民房的樓上,存取的時間是在晚上,轉譯是一方面軍政治部主任劉曉,他是湖南人,聽彭德懷說湖南口音的話比較容易。就是這位劉曉,全國解放後,當過中國駐蘇聯大使,卸任後,又當過外交部副部長。

我的駐地靠近前敵總指揮部,所以我就去旁聽了一個晚上。後來斯諾把這批材料寫進【西行漫記】中。大概第八篇第二節彭德懷印象,第三節為什麽當紅軍,第四節遊擊戰術,都是那天晚上他存取的結果。但是他把那些材料做了綜合,不是全寫進去了。我個人對於彭德懷的了解,也是借助於他們那天晚上的談話。

因為寧夏西部這個地區,是剛開辟的,我們並沒有很好的基層群眾基礎,基層黨組織很少,也沒有什麽力量。而且是個少數民族區域,漢族和回族歷史上就有對立情緒,不太融合。我們又是一支漢族部隊,在地方活動很困難。同時這個地區由於生產落後,地主的力量特別強。有些地主還有自己的武裝。雖然是少數民族,但又跟哥老會有聯系。因此少數民族,加地主武裝,加哥老會所形成的地方勢力,很難對付。這種地方勢力暗地裏也就是土匪的勢力。首先我們行動得非常謹慎,不侵害回族群眾的宗教習慣,以取得他們的信任。又對他們進行了超過民族意義和宗教意義的抗日統一戰線的宣傳。但是要瓦解這些地主武裝實在不容易,不能硬打。我們只有逐漸地建立起自己的遊擊武裝,吸收一些貧苦的回民參加這支隊伍。

所以陜甘寧省委一成立,就作了【對於進行遊擊戰爭與遊擊隊突擊的決定】(1936年9月)來解決這個地區的地主、土匪武裝的問題。首先指出原來的地方遊擊隊的混亂和它的可靠性問題,如經常發生遊擊隊叛變的事件。因此必須嚴加整頓:(一)加強領導,派最好的黨員去當遊擊隊隊長;(二)加強政治教育,因為文化水平關系,即使是最粗淺的政治教育也是必要的;(三)積極行動,對這類地主武裝進行分化瓦解;(四)加強群眾工作和統一戰線工作,不使自己孤立起來。這是李富春和蕭勁光他們開會作出的決定。這個決定是必要的,而且是有收效的。

我在寧夏這麽一個範圍之內活動,和地方群眾組織逐漸有了聯系之後,無論長途馳騁,還是見村宿營,都不是那麽情況不明,好像四周都是敵人那樣,而是比較放心了。但也不能夠麻痹大意,總要經常保持敵情觀念。譬如,我住在預旺堡的時候,沿著甜水河向北,不到五六十裏的地方有個下馬關(今預旺縣縣治),駐有一個連的反動武裝,也是騎兵。再沿河向北,韋州也駐有反動武裝。我在駐地的房頂上就可以望見敵人。這地方的房頂不像南方一樣是瓦頂,而是很簡陋的不上梁起脊的,用木條排列起來,上面平鋪蘆草,再覆上一層粘土,曬幹後再覆上一層石灰,非常平坦。屋外架上樓梯,可以直接登上房頂。住戶就利用這個房頂曬糧食。這就是我當時的瞭望台。在房頂上用望遠鏡看下馬關敵人的行動,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士兵在甜水河裏飲馬、洗馬。我當然要提防他來襲擊,但我並不怕他,因為十五軍團就在這裏。

還有一個例子,有一支地主武裝,人數約百來人,武器也比較整齊,經過各種渠道做工作,收編了這支隊伍,把他作為十五軍團直接指揮的一支回民遊擊隊,由十五軍團挑選了一個營級幹部去當隊長,他也是回族,但不是寧夏的回族,而是湖北的回族。他同時帶了一個政治委員。開始的時候還好,也聽指揮,但不意某一個晚上,這支隊伍竟把我們派去的兩個幹部殺死了。這支所謂回民遊擊隊,完全不知去向。我們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得到訊息,派人去查,果然遊擊隊沒有了。只留下我們幹部的兩具屍體。這件事情,無論對軍隊,還是對地方,都震動很大。經過反復調查,了解到這支叛變了的遊擊隊的活動區域,我們搞了一次突然襲擊,但也沒有把這支隊伍消滅,只是擊潰了。

我軍西進的目的,在於占領全部寧夏,但是從東到西渡過黃河卻是一件困難的事。走靈武經吳忠到青銅峽是很困難的,因為黃河岔道比較多,要連續橫渡多少次。只有走中寧到中衛,水勢比較平緩,沒有岔道,一次就可渡過了。但這不是我的工作方向,我的工作方向主要還是在金積地區。另外要是渡河時間遲到冬季,也可以從冰上渡過。黃河結冰的最堅時期是12月至次年1月。這與我們當時軍事行動的時間相距還很遠。為著搶時間,不想等到冬季。因此我的任務,就是要準備多少個羊皮筏子。

南方的水上交通工具,除木船以外,還可以用竹排、木排,但北方沒有這種材料。本地人就發明了不用竹木為材料的羊皮筏子,以羊皮充氣做一個皮囊,但剝羊皮的時候,不能開膛破肚,必須從羊的頭部把全身取出來,而羊皮本身還是很完整的,這卻不容易。充氣後的皮囊,每十二個為一組,以三乘四的比例,夾緊綁在一個由柳木制成的框架上,幾個人坐上筏子,用木槳就可以橫渡黃河了,也可以順流而下。這樣的小羊皮筏子,集十幾、二十個可以連成一個大羊皮筏子,坐上一個連是不成問題的。照同樣的辦法,有人還做成牛皮筏子。但我當時沒有本事找到很多牛,只能去找羊群來解決問題。

後來軍事形勢一變,二、四方面軍北上進入甘肅南部以後,中央決定9、10月作戰計劃:一、二、四三個方面軍聯合行動,主要以一、四方面軍為主,分別搶渡黃河,奪取寧夏全部。但是張國燾對這個計劃表示消極,行動遲緩,貽誤戰機。因此前期的一方面軍單獨進占寧夏的計劃落空了,後期的一、四方面軍聯合奪取寧夏的計劃也沒有能夠實作。這樣在我個人方面,也就不再為羊皮筏子費力了。那時我手裏還有上千只羊,不做皮筏子,都當成糧食,奉命移交給四方面軍了。

說到糧食,這是一個大問題,主要關系到軍糧。除了軍隊的供給部以外,幾乎全部糧食籌集任務都落在地方黨身上了。省委把我派到寧夏,主持開展地方工作,實際上也有在寧夏籌集糧食的任務。當然,陜西部份的糧食,甘肅部份的糧食如何籌集,責任直接歸省委。寧夏部份,責任卻落在我身上了。

省委總的任務是3.3萬石,包括小麥、小米、谷子(沒有脫殼的小米)、玉米、黃米、雜豆、燕麥、高粱、蕎麥等。其中1.6萬石由前方軍團自行籌集,省委直接擔負1.7萬石。

省委派省糧食部長張慕堯到預旺來幫助我。既然前方軍團也在他的作戰區內籌集糧食,那麽預旺也自然在內,並且預旺的分配量是很小的。所以他基本上回到省委去不再來了,實際上籌糧任務就是我一個人擔負了。這就使我要跟前方軍團在預旺劃定一個界線,哪些地方歸他們去籌集,哪些地方歸我去籌集。在那麽一個狹小貧瘠的土地上要籌集700石糧食,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我比後方有一個有利的條件,我可以在寧夏這個小區域,也可以透過一些地方遊擊隊在白區搞一些糧食,還可以攬到手好多羊群,把一只羊的重量抵充多少斤糧食來交給部隊。這實際上就不用花許多不必要的力量,去征集那些難以征集到手的糧食了。部隊也歡迎我這個辦法,因為他們也需要肉食,這就等於他們拿出糧食來交換我的羊,以改善他們的生活。我估計為著充當軍糧,為著要制造羊皮筏子,我弄到手的羊約有萬只以上。有一小部份,還是從敵占區的黃河邊上搞來的。反正這是個軍事時期,由於我這一搞,寧夏河東這個小區域的牧畜事業,受到很大的影響。在敵占區我不僅要羊,也要駱駝,這樣可以送到後方,編隊作為運送糧食的運輸力量。因為甘肅和陜北的糧食,也還得要向前方的部隊運送。

部隊除軍糧以外,還有一個軍馬的飼料問題。粗飼料(粟草)當然由部隊就地解決,精飼料(雜糧、豆類)可以由部隊自己解決,也可以由地方酌情供給。這些都不算困難。

困難的是部隊的燃料問題。那地方沒有樹木,也沒有煤炭,燃料就是燒各種農作物的稭稈。這種燃料,顯然不能充分取給。沒有辦法,彭德懷就下命令,把預旺縣的荒無一人的縣衙門拆來燒掉了。

就這樣,在寧夏地區,凡是隸屬省委的地方,一方面軍前線各部隊到達的地方,我都跑遍了。同時為了了解敵情和渡河情況,我也利用這個騎兵排精幹和迅速的條件,曾經跑到過中寧以南的某個村莊或金積附近的某個村莊度過一天。當然這必須有當地群眾負責掩護。我們大概都是晚上到,白天留在那村莊裏,第二天晚上就離開了。這種冒險的事情,自然只能有一次兩次,不能再多了。但作為第一手資料,收獲是很大的。

在這個地區,這種馬背生活不是一天走幾十裏路,假如只走幾十裏路,那就用不著帶上騎兵了。村莊和村莊之間距離很遠,而我每一次的目的地,都在百裏以上。不行動則已,一行動就要跑一整天,才能到達我所要到的地方。我們總是拂曉就動身,假如全天的路程是一百二十裏的話,就在路途中間選擇一個村莊,既在那裏休息一下,又在那裏弄午飯吃。馬匹也要得到一定的休息,及時餵養,這樣才能繼續前進。7、8月份還好,9月以後寧夏就冷起來了。我們也沒有什麽特別的防寒服裝,7、8月是那一套,9、10月也還是那一套。特別是早晨出發的時間,月冷星稀,霜寒風勁,不敢攬轡徐行。為了貪圖一下就暖和起來,只能登鞍策馬就跑。這是這個時期內的經常生活。好在當年我只有三十二三歲,還頂得下來。既不傷風,也不咳嗽。但是,我的所謂慢性支氣管炎,大概就在那個時候,不知不覺地染上了。

【李一氓(1903—1990),四川省彭州市人。192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在國內革命戰爭時期,李一氓曾任國民革命軍總政治部宣傳部科長、南昌起義參謀團秘書長,後在中央特科工作。參加過長征,並先後任陜甘寧省委宣傳部長、新四軍秘書長。抗戰勝利後,李一氓先後任蘇北區黨委書記、華中分局宣傳部長等職。1990年李一氓在北京因病逝世,終年87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