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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烈士轉運站的那些日子:一群唱唱跳跳的小演員,面對支離破碎的烈士遺體和年輕稚氣的臉龐

2024-07-08軍事

講述:吳軍(原37師政治部文工團排長、小號演奏員)

1979年2月對越自衛還擊戰前夕,13軍37師政治部文工團完成雲南河口沿線各集結部隊的戰前宣傳鼓動演出後,按戰時需要一分為五,進入不同戰位。我剛被任命為排長三天,便奉命帶隊與文工團的劉元竹、智軍、劉綱、孔健等4人,從檳榔寨出發,急赴37師洞坪烈士轉運站報到。

作者吳軍(原37師政治部文工團排長、小號演奏員)

洞坪烈士轉運站位於中越邊境河口洞坪崎嶇邊境公路的一個大拐彎處,在茂密橡膠林邊,有塊木板寫著「35227部隊轉運站」。這裏由師組織科長邱光前帶領馮幹事和我們文工團5人,以及師汽車連配屬的3台解放牌卡車組成,駐紮在林場的破舊倉居里,在附近的師工兵連搭夥。我們的任務是接收37師所屬(含配屬)部隊的所有烈士,核實登記,造冊收殮,收集遺物;盡快裝車,武裝護送,確保準確、及時、安全地送抵屏邊縣烈士安葬點(現屏邊烈士陵園)。

文工團在洞坪烈士轉運站的5位同誌

2月17日淩晨,戰鬥打響,萬炮齊發,震耳欲聾,戰火映紅黑夜。我們站在紅河邊的山坡上,遙望對岸槍炮聲最密集的230高地。111團2營4連擔任攻打230高地的主攻任務,10時許,該團送來了第一批3名烈士。看到滿身血汙、身裹泥漿的烈士遺體,我們心中充滿敬佩與憤慨,對亡者的畏懼感瞬間消散。我和班長劉元竹毫不猶豫地擡起一名頭部血肉模糊的烈士,其他人也趕緊擡起另一具胸部纏滿繃帶的遺體。我們小心地將遺體擡到轉運車輛旁,核實登記烈士姓名、所屬部隊番號、陣亡時間和地點,填寫資訊卡片,插入藍色烈士袋外的透明膠袋內。然後用匕首割斷烈士身佩的子彈袋、手榴彈袋,抽出腰帶,解除身上披掛的所有累贅,將遺體裝入烈士袋後,用白布條從烈士袋外紮上腳踝、腰部、頸部等位置,裝車待運。

下午2點左右,111團又送來一批烈士。劉建榮連長渾身是傷,滿頭繃帶浸透鮮血。他是攻占230高地的主攻連4連長,攻堅戰異常激烈,越軍居高臨下用高射機槍封鎖上山通道,部隊進攻多次受阻,傷亡極大。激戰中,劉連長沖鋒在前,異常勇猛。在快要攻占230高地主峰時,劉連長腿部、胸部多處重傷,頭部又被擊中,血流如註。他咬緊牙關,以超凡毅力爬上山頂,流盡最後一滴鮮血!金啟元也在這批烈士中,他曾是111團軍體隊障礙班運動員,戰前已任4連3排長。戰鬥中,他率重機槍組和火箭筒組在劉建榮連長右側向230高地發起猛攻,一鼓作氣,消滅多個敵人火力點,剛沖上山頂第一道塹壕,不幸中彈犧牲。4連指戰員拼死一搏,浴血苦戰,終於首戰告捷,於清晨8時零5分攻占230高地,出色完成渡河作戰、擴大鞏固登陸場的艱巨任務。

第一批共收到16名烈士,由我首車護送運往屏邊。汽車前保險杠塗有白底紅十字標誌,沿途三個哨卡據此放行。洞坪到屏邊路途近100公裏,需翻山越嶺,還須沿紅河邊約18公裏的暴露地段行駛。開戰前幾天,河對岸尚屬越軍控制區域,常有越軍冷槍襲擊我方車輛。果然,我們在途經第一個邊境檢查站後不久,突遭對岸越軍冷槍襲擊,駕駛員猛轟油門,一路狂奔,直到第二個檢查站才敢停車檢視,萬幸未擊中車輛和烈士遺體,我們平安抵達屏邊。

37師烈士安葬點位於屏邊縣城郊水沖子,由師政治部藺副主任主持工作,共有幹部戰士13名。組織科鄭定國幹事負責墓穴規劃,協調墓地60名民工的勞務;文化科王遠林幹事負責給每一名烈士照遺像,建檔造冊,與對應的墓穴定點編號;還要組織文工團5名女兵和2名男兵清理烈士遺物,發放新被裝等工作。墓地外圍警戒約一個班的兵力。副班長張慧君帶領女兵張敏霞、楊愛琳、盧紅、王鳳和男兵付強、鄭仕林負責烈士新軍裝、軍被的準備和遺物收集、整理造冊等工作。她們事先為烈士準備好整套嶄新的65式冬裝,分別把長短襯褲、絨褲、襯衣、絨衣套在一起,訂好領章帽徽,配上新軍被,便於民工在收殮遺體時,方便快捷地為烈士更衣。僅套新軍裝、釘領章、帽徽這一項工作,7名戰士每天都工作到深夜。

女兵們整理遺物十分細心,強忍濃烈異味,從烈士血衣口袋中掏出凝結成塊的遺物,仔細剝離辨認。很多是浸透鮮血的入黨申請書、請戰書、決心書,也有遺書、家書和照片、香煙等。她們一絲不茍地逐一登記,用牛皮信封裝好,做好標記以便移交。

屏邊縣政府早已進入戰時狀態,積極組織各方力量做了大量物資準備工作。戰前,縣政府派員從西雙版納運來上等木料,動員全縣能工巧匠不分晝夜加緊制作棺木,配備各類工具,組成精幹的支前民工隊伍,與部隊一起堅決完成妥善安葬烈士的艱巨任務,積極參與和有力配合37師烈士安葬點的各項工作。

民工們在溝口支起兩口直徑約一米多的大鐵鍋,燒上熱水,在鍋邊搭起一排長長的竹棚,以便停放烈士,為烈士整容換裝。他們含著熱淚輕輕剪開烈士的血衣,仔細擦洗每具遺體上的血跡和汙垢,然後換上全套的新軍裝。王遠林幹事認真為每名烈士照完遺像後,民工們再用擔架把烈士擡上坡頂,至上而下地逐一定點安葬。

民工們在每個墓穴坑位裏,先放下棺木,在棺內半鋪上新軍被,放入烈士遺體後,再輕輕掩蓋上另一半軍被,然後蓋棺、掩土、插上簡易的標識木牌。

至今,我仍記得2月17日那個腥風血雨的深夜,溝口一片漆黑,血腥味濃烈,借著昏暗的手電燈光,民工們冒著濛濛細雨,在泥濘不堪的小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把烈士們擡上山,小心翼翼地整理好烈士遺容,給他們換上新軍裝,墊上新軍被,輕輕地放進棺木。我默默地站在金啟元烈士的墓穴前,輕輕地撒下了第一把土。能在戰時為戰友最後做點事,心中似乎釋然了一些。

2月17日午後,各部隊遲遲未送來烈士,這讓我們感到疑惑。經分析,可能是各團承擔此任務的組織股不清楚師部洞坪烈士轉運站的位置,也可能是戰事緊張,無暇顧後。正在此時,傳來訊息,在紅河邊的一間小房子內停放有大批烈士。邱科長立即派班長劉元竹帶領車輛沿瓦窯渡場一線全面搜尋。

終於,劉班長一行在紅河邊找到了那間用於抽水的小房子,兩只野狗在附近覬覦。推開木門,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滿地血水淌到了門邊,室內一片狼藉。地上、墻壁上血跡斑斑,有的已凝結成塊。繃帶、急救包、綁腿帶、軍裝、槍械等散落一地,滿屋的烈士遺體橫七豎八,有的在擔架上,有的用軍用吊床包裹,有的倚靠墻角,有的側臥地上,更多的是相互重疊堆壓和依偎在一起,血肉模糊,殘肢斷腿,軀幹殘缺不全。他們有的眉頭緊鎖,仿佛忍受著傷痛折磨;有的面容安詳,好像正在熟睡;有的怒目圓睜,似仍在沖鋒搏殺。一名烈士半倚墻角,眉頭緊鎖,胸口浸透鮮血,右手臂和半個手掌幾乎被打成肉渣,還緊緊抱著被打斷的衝鋒槍,食指死死扣著扳機,估計是被越軍高射機槍橫掃陣亡。如此悲壯的場面和強烈的視覺沖擊,讓人熱淚盈眶,喉頭哽咽,終身難忘。

戰友們噙著眼淚,輪番沖進小屋搶運烈士。劉元竹和孔健剛擡起一具遺體,就有一團白花花的腦漿流在腳面上。智軍和劉綱擡起一具遺體時,烈士已包紮的小腿竟然反折起來。他們不得不放慢節奏,輕擡輕放每一具遺體。房內空氣渾濁,腥味腐味熏人,令人窒息。他們強忍住胃部強烈的生理反應,每一次都在室外深吸一口氣,再沖進去擡起烈士。一趟又一趟,終於把28名烈士(全是各團分批次強渡紅河時犧牲,因部隊迅猛推進,來不及後送)全部搶運到洞坪烈士轉運站。

忙完烈士的資訊登記和裝殮入袋後,已近傍晚。邱科長命令班長劉元竹負責隨車後送屏邊,並再三強調:要果斷、迅速透過暴露地段,必要時用身體掩護司機。若駕駛員不幸被擊中,車輛失控,寧可撞山,也絕不能連人帶車跌入紅河。絕不能遺失一名烈士,要給組織、給烈士家屬一個交待,這是軍人的職責。劉元竹班長受領任務後,連夜驅車前往屏邊,途中數次遭到對岸越軍的零星槍襲,所幸平安無事,於次日淩晨運抵屏邊。

或許是烈士忠魂佑我平安,我們每次轉運烈士都有驚無險。隨後幾天,各團組織股熟悉了師轉運站的位置和工作程式,烈士遺體開始成批送來。

記得一天深夜,110團送來一車烈士,大部份烈士的身份資訊殘缺,需上車逐個翻看遺體補充登記。我翻身上車,車上有21具遺體,裝袋後橫放,重疊兩層,擠得滿滿當當。我雙手吊著汽車蓬桿,晃著身體找下腳的縫隙,小心翼翼地把腳伸入,站穩後開始工作。我逐個翻找袋外卡片,與車下的智軍、孔健核對,他們完善登記表,填寫新卡片後遞給我,我重新插回烈士袋。車上大半烈士未建立資訊卡片,我逐一解開烈士袋,檢視遺體,翻找軍帽、領章、腰帶、膠鞋上的資訊。

從車頭查到車中部,再到車尾。車頂蓬布嚴實,空氣不流通。開戰幾天,這車烈士犧牲至少有兩三天,加上副熱帶叢林氣候悶熱潮濕,血腥味、屍腐味等異味混雜,熏得人頭暈腦脹。實在忍不住,我就抓住汽車棚桿蕩到車尾吸幾口新鮮空氣,再繼續工作。近半個小時,終於完成這車烈士的資訊補充。我滿身大汗跳下汽車,長籲一口氣,發現褲腿粘乎乎的,電筒一照,已是腥紅一片,都是烈士的鮮血……

110團轉運烈士的同誌告訴我,5連2排長梁峰在攻打332高地時與敵短兵相接,同時被越軍手榴彈和迫擊炮彈片擊中,多處重傷,可能已犧牲。我腦袋嗡的一聲,懵了。我和梁峰是高中同學,入伍前一起在雅安地區田徑隊訓練,入伍後一起參加比賽和文藝匯演,難道就這樣……

連續幾天沒收到梁峰的遺體,我滿腹疑惑,在新收的烈士遺體中仔細甄別,去野戰醫院接收烈士時也多方打聽。直到戰爭結束,文工團在蒙自新安所集結時,才聽指導員鄭雄講,他們醫院曾在淩晨收治過梁峰,傷票上誤登記為「梁風」。當時他頭部嚴重腫脹變形,渾身是血,氣若遊絲,清創後連夜轉送河口的野戰醫院就失聯了。

團衛生隊報告梁峰傷重不行了,部隊班師回國後仍找不到他,遂列入陣亡名單。

幾天後,梁峰蘇醒,能表達意識,醫院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和部隊番號,部隊也才知道他還活著。半年後梁峰康復歸隊。鑒於他在戰鬥中的英勇表現,從排長直接提升為指導員,並榮立二等功,成了軍中少見的「活烈士」。

開戰十來天,我們幾個人晝夜不停地接收烈士、殮裝遺體、隨車護送,每天還深入越境縱深搜尋烈士,負重擡遺體、上下車。披著晨霧,頂著驕陽,沒日沒夜,連續運轉,疲憊不堪,雙肩紅腫,體力透支。僅在吃飯間隙和護送途中有喘息機會。為防越軍特工偷襲,夜間還要輪流站崗,人少事多,隔天換崗已成常態。整個作戰期間,我們沒睡過一次囫圇覺,成天泡在血腥味、屍腐味中,面對支離破碎的人體殘骸和年輕稚氣的烈士臉龐,我們不再流淚,但心在哭泣、顫抖、流血,胸中怒火越燒越烈!

我們每天就這樣每天睜眼就「淌在血汙裏,熏染在屍腐中,埋頭在烈士堆」,轉運站準備的福爾馬林和酒精已無法有效降解異味。我們不僅心理壓抑日益加重,生理上也對肉和油產生強烈的排斥反應,吃飯時厭惡葷腥,即使饑腸轆轆,也會因惡心欲嘔而沒有食欲,只能偶爾啃幾口剩余不多的壓縮曲奇。

盡管每天體力透支,吃不下東西食物補充不足,我們疲憊不堪,但與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相比,這又算什麽?只要有任務,我們仍會義無反顧地沖上去,竭盡全力履行軍人的職責。

轉運烈士的過程中,既有傳奇,也有驚險。記得有一天上午,109團送來10多名烈士,大家忙碌起來。劉綱和智軍剛把一具遺體翻過身,邱科長突然大喊:「不要動!」大家定睛一看,倒吸一口冷氣。這名烈士後腰上背的一排4顆手榴彈,木柄全被機槍打斷,有的拉火環已漏出,有的拉火環被打掉,僅殘留幾根似斷非斷的拉火線,懸吊吊地裸露在外。如果不小心引爆手榴彈,後果不堪設想!孔健心細,上前小心翼翼地摘下彈袋,我和邱科長在後山的一個貓兒洞裏銷毀了廢彈。

一天中午,我們收到配屬我師的昆明軍區坦克團的4名烈士,遺體被煙火熏得漆黑,嚴重燒焦變形,面容炭化,上身僅殘留白背心殘片,全身找不到身份資訊。運送的同誌說,這些烈士是從被燒毀的坦克車裏拖出來的,可能因為車內空間狹小悶熱,戰士們脫掉軍裝光著膀子駕車戰鬥,不幸被擊毀。我們敬佩地收殮烈士,登記了所屬坦克車輛編號。屏邊的王遠林幹事為這幾名不知道姓名的烈士照了正、側面遺像,留檔待戰後甄別。

大概在2月24日13時許,111團送來幾名烈士,夏建軍、秦立敏的名字映入眼簾……

夏建軍任九連連長時,我與他有過交往,師文工團戰士智軍的編制掛在九連,我曾多次去重慶市沙坪壩楊公橋九連部找他。他戰前升任三營副營長,在帶領九連攻打280高地時,需透過一片菠蘿地。他率先匍匐前進,抵近偵察,即將透過菠蘿地時,不幸被越軍發現,一梭子高射機槍彈打來,他翻身倒地,子彈打碎右臂、進入右側胸,從左胸腔穿出,胸部一個大洞,鮮血噴湧而出當場犧牲。

在裝烈士袋時,夏副營長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戰士張福興輕輕撫摸他的雙眼,他才慢慢閉上。夏建軍的遺體送到烈士轉運站,智軍認出是當年接收他入伍的夏連長,看著血淋淋的遺體,忍不住熱淚盈眶。戰後得知,他是37師在此戰中犧牲的最高級別軍官。

秦立敏就更熟悉了,他所在的111團1連是我的老連隊。他是河南省鄧縣人,1974年入伍,任一班副。我們多次一起參加團、師、軍的培訓和比賽,他還獲得過成都軍區班用機槍對抗賽第二名。他扛著機槍在臨峰山上跑5公裏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戰後得知,他回鄉結婚才幾天,婚假未完就接到部隊歸隊電報。他含淚告別父老鄉親,撫慰好新娘,毅然歸建。在1連攻打211高地時,他英勇頑強,和戰友們向高地猛攻,端起機槍狂掃,剛攻占山頭,就被對面280高地的越軍用高射機槍和小炮壓制在山頂,胸部被82迫擊炮彈片擊中,因傷重不幸犧牲。

我們正忙碌收殮烈士時,突然傳來炮彈襲來的淒厲氣流聲,緊接著,周邊約100米左右先後落下越軍的5、6發炮彈。「隱蔽,趕快隱蔽!」我們用汽車蓬布蓋住烈士,一路小跑,時而低姿,時而臥倒,鉆進貓耳洞。好在炮襲規模不大,很快結束。此類炮襲我在洞坪遇到兩次。

2月27日,情況有變,15時許僅收到3名烈士。我和劉元竹、智軍、孔健驅車前往10多公裏外的野戰醫院。院方正為烈士善後犯愁,一是不知往哪送,二是無力運送。軍醫帶我們到醫院一角,那裏有兩頂帳篷,裏面躺著30多具烈士遺體。一名副連長的遺骸面容安詳,軍帽、風紀扣整齊(估計是軍醫整理的),但胸部以下全沒了,只剩空空的胸腔、三片肋骨和一截小腿。軍醫指著另一個塑膠袋說:「這也是一名烈士,149師的排長,只剩半個頭顱。」劉元竹說:「149師和我們師在一個安葬點,我們轉交。」軍醫告訴我們:「前線戰士和支前民工救人心切,重傷員在路上犧牲仍送來醫院,加上戰地救護跟不上,一些戰士因流血過多而犧牲。」

醫院的收殮工作十分專業,烈士們都換上了新軍裝,洗盡了遺體上的汙垢,耳,鼻孔都塞上了酒精棉球。

從醫院回到洞坪轉運站,已是晚上22時許,劉綱午後已護送留守的車輛去了屏邊。深夜單車,切不可長途超載,只好卸下14名烈士,暫停入室內。智軍更辛苦,當晚就隨車將20余名烈士運往屏邊。

晚上,我們幾個人和14名烈士擠一起,都躺在農場的這間大庫房裏。夜深了,大家內心卻沒一丁點恐懼,連續累了好幾個通宵,都睡得很沈。

記得有一次,我隨車護送烈士去屏邊,恰遇屏邊逢趕場,小小的縣城街道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堵得水泄不通。我們不得不停下車,我徒步在前面開路,剛剛疏通,回頭一看,一股腥紅色的鮮血正順著車箱的木板縫隙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一條深紅色的血路正在蔓延開來……我急忙命令駕駛員快開車,在一群圍觀老百姓一雙雙驚悚、疑惑的目光中,我們匆忙離開鬧市。


三月初,部隊已向越南縱深挺進,前線捷報連連,各團送來的烈士也逐漸減少,此時正是主動出擊搜尋的時機。我們3人一組,分乘兩輛車,每日跨過紅河,在曾經戰鬥激烈的各個戰場仔細搜尋,期望能找到因種種原因而被遺漏的我方人員遺體。果不其然,我們先後尋獲了3名烈士。

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名烈士,是由劉元竹班長和智軍、劉綱搜尋發現的110團特務連戰士董特柯。他們順著濃烈的屍腐氣味,在一灌木叢深處找到了他。烈士身高近1.8米,至少已犧牲了近20來天,遺體已高度腐敗,膨脹變形。他的雙眼眶滿是蠕動的蛆蟲,已然空洞,面部雙唇全無,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用手一擡,體膚一片片往下垮落,無奈之下,只好割開烈士袋的一側,以翻滾的方式艱難地將其裝入袋中。

戰後得知,他是1978年入伍的陜西籍戰士,2月16日深夜隨師偵察隊先期渡河,執行潛入包抄任務,約淩晨2時許英勇犧牲。戰鬥打響後,民工在擡遺體回國的途中,因要急送重傷員,便暫時將遺體隱蔽在一個有植被的山包上。最終被我們搜尋發現並護送回國。

聽聞董特柯的姐姐在戰時給弟弟寫信,連回信用的信封、郵票、信紙都為弟弟準備妥當,只求弟弟能報個平安,可惜未能如願……

董特柯的犧牲,讓我不禁想起與他曾同在一個連隊的高中同班同學孔健,據說他戰前已擔任110團偵察參謀,在2月16日深夜率偵察隊先期渡河作戰。但願他能平安無事。

3月5日,我方宣布撤軍。部隊開始陸續交替後撤。此時,送來的烈士似乎又多了起來。先是收到師炮團兩名烈士,是往前線各炮位送飯的炊事兵,在送飯途中遭到炮襲不幸被炸身亡。這兩名戰士的軍裝被炸得千瘡百孔,幾近粉碎。有一名小戰士看樣子20出頭,身體上嵌滿了大大小小的彈片,有一塊彈片竟有20多公分長,直接從後腰插入腹腔。這兩名戰士身上的肌肉組織被橫飛的彈片削成好多個片狀,耷拉下來,被風吹得幹幹的,血已流盡,但烈士的身體卻還是軟軟的,看起來剛剛犧牲不久。

各部隊後撤時,又陸續搜尋到個別遺漏的烈士,共送來3具,因陣亡時間較長,腐敗程度較高,有的已成碳水狀,部份已接近白骨化。

這一階段至少還有幾名犧牲的戰士是被匕首從後背刺殺的。據各團轉運烈士的同誌講述,歷經20多天的激烈戰鬥,部隊後撤時已疲憊到極致,哨兵被越軍特工隊摸哨暗殺的情況時有發生。戰鬥已近尾聲,出現這種事情,實在令人痛心疾首。

隨著各參戰部隊陸續後撤回國,我們的戰鬥使命已然完成。37師洞坪烈士轉運站在師組織科邱光前科長的領導下,以師文工團的5名同誌和師汽車連3名駕駛員為骨幹,獨當一面地承擔了洞坪烈士轉運站的工作重任,做到了及時、安全、無差錯地將全師267名烈士(含配屬部隊)順利轉運到屏邊縣安葬點,出色地完成了師黨委交付的艱巨任務。

3月18日以後,轉運站的同誌開始分兩批陸續後撤,邱科長和我是最後一批撤離洞坪,回到屏邊的。

清晨,我再次來到37師屏邊烈士安葬點(現屏邊烈士陵園水沖子西園)。第二天就要啟程撤往蒙自新安所了,就要離開這片滲透了烈士鮮血、灑滿了我們汗水的山川土地。

我站在溝口,心中百感交集,感慨萬千。我們的戰友還如此年輕,精彩的人生才剛剛拉開序幕,卻驟然停止。我們不懼戰爭,卻更渴望和平。然而,當祖國的尊嚴受到挑釁,國家的安全受到威脅,人民的生活受到侵擾時,我們願以滿腔熱血,維護祖國的尊嚴,捍衛國家的領土完整,守護人民的幸福安寧。

昨日的腥風血雨已悄然離去,昔日荒蕪的小山崗,已化作漫坡的烈士墓穴,一排又一排,一列又一列,仿佛那些忠誠的士兵,凜然挺立在我們面前,用他們的身軀和熱血,組成了新的戰鬥方陣,永遠鎮守在祖國南疆。

英烈們的戰鬥英姿依然歷歷在目。他們的英名和壯舉,將永載我軍的光輝史冊,永遠銘記在人民心中。(本文根據【我在烈士轉運站的那些日子】改編,未經原作者同意,侵刪除!)

後 記

2019年4月9日,經四川大學圖書館的嚴格稽核,決定將【我在烈士轉運站的那些日子】一書作為歷史資料,收為永久性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