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社畜」聞名的日本勞動市場，改變了模樣。
文 | 華商韜略 金玉
少子化，正讓日本企業「無人可用」。
截至今年3月的12個月內，日本因勞動力短缺破產的公司多達313家，較上年增長一倍以上。
為了搶人和留人，日本企業開始加速「內卷」，提高起薪、改善福利、減少工作時長……
今年的畢業季，當很多國家的大學生，面臨畢業即失業的困境時，日本大學生的煩惱卻是：
4個offer，選誰好？
【搶手的打工人】
「環顧四周，同學們幾乎都是人手幾個offer，然後從中選出自己最理想的工作。」22歲的繪裏今年4月剛剛大學畢業，她也面臨著在4個offer中選擇一個的難題。
繪裏在談到自己選工作的首要條件時說：「平衡工作和生活很重要，起薪高也很重要，我就是聽說我的公司今年將提高起薪，且前景可觀，才選擇來這工作。」
數據顯示，今年日本大學畢業生就業率再創新高，達到98.1%，這是自1997年有統計以來的最高水平。【日本經濟新聞】直呼：
有利於求職者的「超級賣方市場」已經到來，且將持續下去。
為了應對迫在眉睫的勞動缺口問題，日本大多數企業都在積極擴招，爭取儲備更多的勞動力。三菱日聯銀行就宣布，今年的招聘名額為600人，同比去年增長了70%。
「我們希望在2025年招收120名應屆畢業生，但這一目標根本無法實作。」一家大型零售公司的招聘人員對媒體表示：在日本勞動市場，工作機會越來越多，而畢業生越來越少。
這直接導致很多企業提前搶人。統計顯示，今年6月，日本2025年畢業的本科生和碩士生，也就是還在上大三和研一的學生中，已有68.2%的人拿到了offer。
作為全球出生率最低的國家之一，去年日本僅有75.86萬名新生兒出生，再創新低。日本前首相岸田文雄表示：國家正「處於無法運轉的邊緣」。他的顧問森雅子更是警告稱：
「如果我們繼續這樣下去，這個國家將會消失。」
持續多年的低出生率，讓日本的勞動人口越來越短缺。日本總務省勞動力調查顯示，在2023年，日本15歲以上的求職者人數下降至233萬人，比20年前，直接減少了297萬人。
也就是比腰斬還要嚴重。
有限的人口中，老齡化也持續嚴重，如今，日本29%的人口年齡都在65歲及以上。即：
整個國家，近1/3是65歲以上的老人。
為了緩解勞動力短缺問題，日本政府和企業迫不得已，請老年人重出江湖。
2021年4月，日本政府修訂了【老年人就業穩定法】，規定有義務透過延長退休年齡、繼續就業和外包合約，努力確保70歲以下的就業機會。
而70歲以上還在工作的日本老年人，也越來越常見。【日經新聞】援引日本厚生勞動省的報道，2023年：
每10家公司中，就有4家雇用了70歲以上的員工。
但讓老年員工繼續留在牌桌上，也不可避免潛藏風險，比如老年員工更容易發生工傷事故。
這樣的環境下，一些企業幹脆直接降低門檻：
招聘高中生。
由於年紀小、可塑性強，日本高中生群體，如今正被越來越多公司視為「金蛋」。
東京町田市的一家觀光巴士公司，今年首次前往高中，招聘司機和營運管理人員。該公司人事稱，過去他們只雇用有經驗、可以立即工作的司機，但今年開始，他們將範圍擴充套件至有二類重型駕照、年滿19歲的高中生。
當高中生變得越來越搶手時，該公司承諾，畢業生加入後，公司會在幾年內提供補貼，並加以培訓，直到他們可以承擔重要崗位。
「我們也正在邀請所有對公司感興趣的學生和家長前來參觀，讓年輕員工分享自己的故事，來提升公司吸重力。」該公司總經理關谷千尋說。
談到公司招聘高中生時，這位總經理感嘆：「這可能是整個行業的問題，但如果司機數量不增加，巴士將無人駕駛，公司也將無法營運。」
不僅如此，針對明年畢業的高中生們，日本企業早早就開始投擲橄欖枝。位於東京板橋區的北豐島工業高中透露，截至今年7月，他們收到了約200家公司的招聘材料，數量是去年的兩倍多。其中，甚至不乏一些有名的大公司，這位負責人說：
這是以前從未見過的。
當打工人成為「香餑餑」，日本公司清楚意識到： 招聘不能靠等，求職者主動找上門的時代早已過去。
【被迫當「卷王」】
三月中旬一個陽光明媚的周五，在東京的一場大型招聘會上，大約100家公司精心布置了自己的展位，五顏六色的橫幅搶奪著畢業生的註意力：「起薪25萬日元，無調動」「超過120天帶薪假期」「豐富的培訓制度」「實施多樣化的工作方式」「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
有人感嘆，這不像是招聘會，更像是房地產經紀人的店面。
不只在東京，日本神奈川縣橫濱市西區的會展中心的一場大型招聘會上，各大公司更紛紛派出代表，用語氣高昂的發言，講解公司的優點，呼籲在場的同學們投出手中寶貴的簡歷。
繪裏觀察到，現在日本公司的招聘活動明顯比以往提前更多，為的就是更早下手搶奪人才，這也是很多同學在畢業前一年，就已經定好了工作的主要原因。
但對於日本雇主來說，招人，只會越來越難。
今年3月，人力資源服務公司Mynavi公布的統計數據顯示，75.8%的公司表示，他們難以完成招聘任務，「今年應聘者的數量和質素都不令人滿意。」
另一份調查更是顯示，未來趨勢也不樂觀。有超過80%的企業認為，2025年畢業生招聘會更加困難。
為了應對招聘人才這一頭號挑戰，日本各大公司紛紛亮出大招。
首先，是加薪。
統計數據顯示，日本2024年4月入職的大學畢業新員工，起薪為22.6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1萬元），比上年增加4.01％，漲幅為30年來最高。
一些企業更是下了血本，直接「發錢」，來吸引大學生。
其中，生產汽車零配件的愛信精機，在招聘網站上醒目地寫出宣傳語：上班就送1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4.9萬元）入職獎金。位於名古屋的日本資訊股份有限公司，提出發放員工20%年薪的入職獎金，封頂金額為15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7.3萬元）。
第二，是晉升。
過去幾十年，日本企業論資排輩十分常見。
如今，越來越多公司表示，取消晉升中的年限限制。日本電報電話公司就已經在升職的條件中，取消了入社年限的條件，這意味著20多歲的大學生也可以獲得快速的晉升通道。
第三，充分尊重勞方想法。
以前，公司是從一大批求職者中進行選擇，但現在學生也在選擇公司，越來越多的公司選擇認真傾聽求職者的想法，包括想從事的工作類別以及在哪個地區工作。
一些學生排斥入職後的崗位調動，公司也會在合約中標註，入職後無調動。
第四，明確加班條款。
有應屆生對加班文化深惡痛絕，公司便承諾杜絕加班，以及給員工一年能休滿129天的帶薪假期。如果公司實在需要加班，也需要征求員工自願，加班費翻三倍。
第五，提供更好的福利。
日本建築公司三和建設在大阪市澱川區建設了五層員工宿舍。餐廳、廚房、沙發、衣帽間、大屏液晶電視……設施一應俱全，只要是應屆生入職，5年免費住。
不僅如此，各大人力資源公司也開始針對企業人事部門，推出更加細致的培訓服務，專案包括了解年輕人心理，使用串流媒體進行招聘等。
成立於1951年，主營機械加工零部件與電子機械器材的美蓓亞三美，一直是悶聲發財的公司。但現在，他們不得不為了吸引潛在人才而高調起來。
他們也推出了新的策略，在東京新總部內建造了一個兩層樓高的互動展覽，透過展示公司的產品及其背後的科學，盡可能吸引更多年輕人進入制造業的世界。
此外，他們還打電視廣告、贊助高爾夫錦標賽，接受更多采訪，同時開通YouTube頻道……目的都是要讓自己盡可能多出現在年輕求職者的視野中。
日本美蓓亞三美董事長貝沼由久表示： 響應日本勞動市場變革，已成為雇主生死攸關的問題。
日本帝國數據庫公司指出，因勞動力短缺而破產的公司，在去年已經創下自10年前開始收集數據以來的最高紀錄，多達313家。
在人才是第一資源，第一生產力的當下，招人對很多日本企業來說，已經不是尋求業務成長的問題，而是關乎公司生死的問題。
【「不再為了工作而活」】
日本企業日子越過越苦，日本年輕人卻越來越放飛自我。
25歲的慶應義塾大學齋藤綾前不久辭職離開公司。兩年前，剛剛大學畢業的她進入日本一家大公司擔任普通職員。
這兩年時間，齋藤綾回憶說，自己經常加班，到家基本在八九點左右，吃過便利店買的快餐後，便匆匆洗澡睡覺。由於工作性質，她也經常出差，每次出差前，她都會為如何和商業夥伴達成協定，完成任務而焦慮不安。
「不管公司規模有多大，我還是開始思考，我為什麽要這麽生活？」
最終，齋藤綾決定辭職，「不再為了工作而活」。
當齋藤綾的父母知道這一訊息時，表示對女兒的人生規劃無言以對。尤其是齋藤綾的父親十分生氣，告訴她 「現在放棄工作，未來一定會後悔。」
齋藤綾的父親今年50歲出頭，在他剛剛開始工作時，日本遭遇了泡沫經濟。日本先是經歷了被稱為「失落的10年」的經濟低迷期，之後還未喘息，就又趕上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
長期的不景氣，讓日本人遭遇了長達20年的「就業冰河期」，受影響最大的就是生於1970至1982年的那一代日本人。
那時候，日本逐漸成為廉價用人國家。終身僱用、重資歷輕技能、工作時間長、假期少逐漸成為日本勞動力市場的特點。
「社畜」，源於「會社」與「家畜」，意思為「公司的牲畜」，最早就出現在日本，隨後在東亞逐漸流行。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勞資結構弊端開始顯現。
2015年，電通廣告公司一名24歲新員工，因長時間工作而患上抑郁癥，最終從位於東京的員工宿舍跳樓身亡。這引起了日本人對「過勞死」問題的關註。據日本工會統計， 2016年，日本全職員工平均每年工作2000小時，比德國人、法國人長400小時。
日本的自殺率在1998年突然上升後，一直居高不下。2011年日本有30651人自殺，這是1998年以來，日本連續14年自殺人數超過3萬人。
當日本年輕人口充足，上述勞資結構得以持續。
而如今，先決條件已不復存在。日本年輕人已經不願意再當牛馬。
研究勞動和福利政策的紺野春樹表示，和他們的父輩相比，如今的年輕人有一種強烈的潛在價值觀，那就是：認真工作、拼命工作是可笑的。
年輕人們也不再像父輩那麽關心穩定性。
人力資源服務公司Mynavi的一項調查顯示，在1200名明年4月畢業的學生中，「良好的薪酬」（包括薪金和假期規定）是選擇雇主最重要的因素，這一比例為23%。良好的「企業文化」緊隨其後，「穩定性」僅位列第三。
如今的日本年輕人，一言不合就辭職的不在少數。
【悄悄辭職的年輕人：與下屬進行對話之前要了解什麽】一書指出了一個現象，日本年輕人正在利用辭職代理公司以合法方式提出離職申請，以遠離糟糕的工作環境。
日本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23年，就業崗位更換人數達330萬人，而希望更換工作的勞動者數量也首次突破1000萬人。
年輕人不想在枯燥的工作中浪費生命，而是更想去做自己熱愛的事情。
3年前，吉也太一轉行成為一名工程師。當時他28歲，在東京一家旅行社擔任旅遊策劃師。
在旅行社工作期間，吉也太一利用業余時間自學了電腦編程，並最終成為一名遊戲工程師。不久前，他還搬到了距離東京約500公裏的大阪，在那裏，他還是一家戲劇公司的業余演員。
「我既看重工作，也看重工作之外的事情。」吉也太一稱，年輕一代更希望活出自己。
年輕人這樣做的底氣，也同樣來自於勞動市場的變化，2024年8月，日本職位空缺與應聘者比率為2.83倍。這意味著，就算年輕人辭職，也不愁找不到新的工作。
日本工業部預測，2030年日本面臨超過50萬個崗位空缺，2040年的短缺量則可能高達1100萬，這將給經濟帶來極大的沖擊挑戰。
辭職後，齋藤綾在YouTube上的兼職已經變成她的主業，她堅信，這樣的工作形式更適合她，如今她也變得更加快樂。至於父親的不理解，齋藤綾只能認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
而這屆年輕人最大的福報就是，他們擁有父母所沒有的東西：選擇。
日本職場的搶人熱潮能持續多久尚未可知，但是人口短缺，始終是把「達摩克里斯之劍」懸在島國上空，不知何時會引發一輪新的危機。
【參考資料】
[1]【日本就業市場人才短缺】日本經濟新聞
[2]【超過80%公司：招聘2025屆畢業生更「困難」】日本公共關系公司PR Times
[3]【求職者越來越挑剔，日本企業迎來職場變革】日本經濟新聞
[4]【日本企業提高年輕員工薪金】日本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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