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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詛咒」蔓延,越來越多南韓男人自殺

2024-09-02國際

在一定的語境中,南韓社會一直像口壓力鍋,各式各樣的問題與沖突,都能塞進這個已經過於擁擠的容器。其中,高自殺率的問題,更是給了旁觀者一個可以反復咀嚼南韓社會現狀的切口。

近日,南韓首爾市議員金紀德針對南韓自殺問題,發表了一番「獨到」的分析,使南韓高自殺率,特別是男性自殺率過高的問題,再次成為人們熱議的焦點。

首爾市議會官方網站釋出的最新報告顯示,從2018年到2023年,在漢江大橋上嘗試自殺的人數已經從430人上升到2023年的1035人。其中,男性所占比例更是從2018年的67%,攀升到了2023年的77%。

金紀德對這份報告中進行了闡釋——「與過去父權制和男性主導意識形態在南韓盛行不同,截至2023年,南韓已經開始轉變為一個女性主導的社會,女性人口比男性多約5%」。而正因為南韓女性社會參與度增強,導致南韓男性更難找到工作和穩定的生活伴侶,進而促使了這些悲劇的產生。

首爾漢江大橋上的報警電話

基於這一分析視角,「為了克服女性主導現象的擴大」,他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南韓「有必要提高性別平等意識,使男女能夠享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

不出意外,這一發言遭遇了輿論的群嘲。畢竟,不管是「以女性為中心」的這一定義,還是將其與男性的高自殺率強行建立因果關系,都叫人大跌眼鏡。

但鬧劇卻觸及一個需要嚴肅對待的社會現象——南韓的自殺率,已經連續20年位於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之首,且自殺率越來越高,自殺者越來越年輕,南韓自殺熱線電話記錄顯示,2022年在漢江大橋上自殺未遂的案例中,有61%的自殺者年齡在20歲或以下。

更關鍵的是,南韓男性的自殺率大概是女性的兩倍。

南韓男性的自殺率比女性高

社會文化不斷向前變化,到底是什麽讓這麽多的年輕男性選擇走向死亡,可能不是一句「養家糊口,男人的苦衷」可以簡單概括的。

當我們談起「男性壓力」時,到底在談論些什麽?

甜蜜詛咒

「我害怕人。我覺得他們是食肉動物。我甚至不能吃午飯,因為我害怕去學校的自助餐廳。」一名「隱居」了8年的年輕男孩在接受采訪時這樣說。

因中學一年級遭遇校園霸淩,這個男孩開始懼怕與人接觸,最終選擇在高中輟學,這一決定開啟了他「自願」將自己排除在社會之外的人生走向。

這樣的年輕人,在南韓、日本都不少見,他們長期待在密閉空間內,幾乎不與人社交。在南韓,他們被稱為極端社會退縮群體(ESW),在日本叫蟄居族(Hikikomori)。

根據南韓衛生和福利部2023年對2萬多名19——39歲人群的調查,在南韓,經歷ESW的年輕人數量為54萬,占南韓1100萬年輕人的5%。

在南韓,經歷ESW的年輕人數量為54萬 / 【豬玀之王】劇照

年輕的極端社交退縮群體,通常具有內向、自卑、低彈性和完美主義等性格特征,其中的大多數人都長期飽受絕望、孤獨、焦慮和抑郁情緒的困擾,並且有著比常人更大的藥物依賴問題和自殺風險。

也許與很多人想象中不一樣,過這種生活的群體,人生並非世俗意義上的「地獄開局」。湖西大學青年文化與咨詢教授金慧元就曾在2022年的一項研究中記錄過他們的社會畫像,大多數受過高等教育(64%),出身於中產階級或以上的家庭(64%),並且多數為家庭中的第一胎(60%)或其父母為第一胎(74%)。

從表面上,這算是相當體面的生活配置了,但與真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還是不一樣,前者仍需要在主張機會平等的競技場上努力拼搏,怕把握不住時代的機會,也怕在大環境不好時,自身階級進一步滑落。

當然,這一壓力對於男性來說只會更大,就像教授金慧元研究發現的那樣,ESW群體出現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南韓文化對個人(尤其是長子)的社會角色和責任抱有過高的期望,進一步助長了與教育和職業相關的激烈競爭壓力。

在南韓,「長子長孫壓力」並不是一句玩笑話。對於深陷其中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從出生就決定的血統責任。這一身份既像一種美好的祝福,也像是一種甜蜜的詛咒。

長子壓力

「聽到母親叫我的名字,會讓我感覺有點自豪,但這也給了我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從現在開始,我所做的一切都會反映在她身上。」作為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工程師李遠皙這樣說道。

有這樣的想法,並不令人驚異。在南韓,當第一個孩子出生後,一位母親就失去了她的名字,她會成為「美珠的媽媽」,或者「東俊的媽媽」,她的孩子將延續她的社會身份,這讓相當一部份人感受到一種獨特的召喚。

延續了上一輩社會身份,這些孩子首先面對的是如何盡力成為一個「好學生」。南韓的教育焦慮問題眾所周知。作為一個典型的「壓縮現代性」國家,「南韓現代社會階層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個人和家庭的教育投資和競爭」。這種相當程度上解釋了為什麽南韓教育的特點是父母高度參與,並願意在教育問題上進行高投資。

但並非每個孩子都「有幸」享受。不管是南韓教育開發院的調查,還是南韓統計局出具的相關數據,都可以發現,南韓家庭在第一個孩子的教育上花費的時間和金錢,顯著高於後面的孩子。

南韓家庭在第一個孩子的教育上的花費會比其他孩子高 /【幸福對決】劇照

這些父母希望第一個孩子能樹立一個榜樣作用,進而帶領整個家庭實作社會階層的上升。

作為傾註著全家人熱切期盼的南韓年輕人,考入南韓最著名的三所大學「SKY」(被稱為「天空之城」)——首爾大學(S),高麗大學(K),延世大學(Y),也許是最理想的情況,因為這裏是大企業招聘的「後花園」,是進入政府部門的關鍵彈板。但這樣一步接一步地不容差池,也讓很多男性陷入困頓的境地。

「我覺得自己像一部機器,只是在完成父母設定的程式,沒有任何自我。」一位畢業於首爾大學的李姓大學生,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為了滿足父母對自己進入三星等大企業工作的期望,他一直不敢松懈。但最終進入了一家大型企業的他,因為對工作感到不滿,以及承受的精神壓力過大,一度患上抑郁癥。

也有在大學畢業後便一直奔波在考公路上的受訪者表示:「我感到無比的疲憊和絕望,成為公務員是我父母的夢想,而不是我的。」當時,他的備考時間長達5年。

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只是成為一個成功「社會人士」的第一步,對於男性來說,來自家族的召喚,不出意外帶著延續血脈的責任。

備考時間長達5年,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只是成為成功人士的第一步 / 【寄生蟲】劇照

現在已經快邁入三十歲行列的鄭俊浩告訴【看世界】,如果自己上面能有個哥哥,絕對不會在傳宗接代這個問題上頭疼這麽久。在他看來,這是一份「甩不開的責任」。

只是如今,想要找到合適的伴侶,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一方面,在經歷了長達30年歷史性的出生性別比失衡之後,如今南韓成年男性的數量,遠遠超過年輕女性。這主要是因為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南韓的選擇性墮胎十分泛濫。根據1990年南韓人口普查數據,從1986年到1990年,大約有80000名女性胎兒因為性別偏好而被墮胎。

與此同時,隨著社會思潮的不斷變化,越來越多南韓的年輕女性不願走入傳統婚姻制度。為了對抗性別歧視和性別不平等現象,她們曾發起4B運動,即拒絕結婚,拒絕生育,拒絕異性戀關系,拒絕性關系。而另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是,南韓生育率多年來一直處於全球最低位之一。

南韓女性曾發起4B運動

但除了這一新變化,在南韓,還有一種長久存在的社會觀念,就是避免與長子成婚,因為按照慣例,長子通常被期望與父母同住或住得非常近,以便在父母年老時提供照顧。

韓劇【搞笑一家人】(High Kick!)就展現了長子李俊河與妻子結婚後與父母同住產生的沖突。

長子的職責,不僅是一種社會文化風氣,還在法律層面上被構建。以保障弱勢群體,特別是貧弱老年人基本生活需求的「強制性生活津貼」為例,它的發放標準是根據贍養人的收入來計算。按照特定計算方式,當贍養人的收入超過一定標準時,這些老人將喪失領取津貼的資格。

如果贍養人是女兒,她的收入將乘以15%;但如果是兒子,則乘以30%。也就是說,家中男性贍養者(通常為長子),在法律上享有更多的優待。很明顯,這種具有性別差異的計算方法,仍延續了傳統性別角色在現代社會中的延續。

優待和特權,一面可以稱作「長子長孫」的光環,但另一面也可能形成枷鎖。對於其中的很多人來說,這幾乎是一個死迴圈,因為無法舍棄特權,就難去談論掙開套子。

「我要公平」

回到議員金紀德的問題,男性自殺率高,是不是女性引起?答案顯然不是。但這個問題在南韓社會極其復雜。

南韓是一個性別矛盾極其尖銳的國家。仇女、仇男,都各有極端之處。今年7月,首爾大學一份研究顯示,七成國民認為「南韓社會的男女矛盾嚴峻」。男女對兵役、性犯罪和就業的認知差異,是性別分歧的三大核心問題。南韓女性認為,男性更容易就業,男性帶來的「性犯罪」問題更為突出。

男性則在兵役問題上發難。女性無須服兵役,男性卻有強制要求,因此他們對此深惡痛絕,近70%的20多歲男性認為,現在應該免除這項義務。調查中,過半的人認為,征兵制是歧視男性的制度。尤其是今年4月,南韓憲法法院解散了軍事「商業積分」計劃,男性服役時間和表現積分,將不再用作就業市場的加分,這讓兵役為數不多的「優待」大幅下降。

在很多男性看來,自己是性別反向歧視的受害者。這種仇恨,並沒有導向對於制度存廢的探討,而是變成了討伐女性的工具。

1月8日,在光州舉行的基礎訓練畢業典禮上,士兵們正在唱進行曲

主持研究的首爾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所長金碩浩則表示,如今,勞動力市場低迷,優質的工作崗位減少,20——29歲男性和女性,都對就業過程中可能讓自己遭遇不公的制度反應敏感。

盡管2022年的數據顯示,連續27年來,南韓始終是經合組織38個成員國中性別薪酬差距最大的國家。但男性還是堅信,性別平等政策導致了對男性的不公平待遇。在他們看來,所有潛在的女性勞動力,都有可能是「敵人」,擠壓了他們的生存空間。這是金紀德言論的底層邏輯。

這種對公平的「執念」,表現出一種臆想的危機感,本質是韓式成功學的崩塌。

南韓有著癡迷成功的社會文化,在相當程度上,這促使南韓在戰後幾十年發展成為今天的經濟強國。南韓中央大學護理學院院長宋南章表示:「隨著家庭成員和鄰居之間的傳統關系減弱,每個人似乎都在為自己的成功而戰。」

南韓社會文化中癡迷成功

但如今的問題在於,「成功學」成為了一張空頭支票,就像首爾大學社會學家李在烈所言,以前南韓是一個成功的國家,人們努力過,成功就隨之而來,但現在留下的只有激烈的競爭與過於狹隘的社會評價標準。

南韓的競爭文化有多超乎想象,南韓政府主導的「別擔心村」,就是一個諷刺性的案例。「別擔心村」本是想讓年輕的南韓人可以從社會壓力中解脫出來,在一個人工建立的「世外桃源」享受片刻的寧靜,但要想成為其中一員,年輕人必須經過多輪面試,只有最後的「勝者」,才有機會在這個村子放松身心。

有落選的受訪者表示,之前,為了準備「別擔心村」的申請,連著三天沒有睡覺,並表示「進入這個村莊本身就像一場比賽」。

讓人有些哭笑不得的事例,透露著南韓年輕人真實的無力感。更讓人感到無力的是,即便惡性競爭的文化包裹了每一個年輕人,很多年輕男性仍將指責的槍口轉向了女性,認為是女性擠壓了自己的生存空間,從而陷入內耗和互戕。

惡性競爭文化包裹了每一個年輕人 / 【我的解放日誌】

只是,這種思維對年輕男性的實際生活境遇沒有任何幫助,而這種有毒的內部文化,則有可能會讓他們難以發出求救訊號。畢竟,社會在心理健康問題上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受性別文化的影響。男性意誌更強大、女性更柔弱的刻板觀念,會讓很多人無法正視自身的脆弱,甚至社會也容易忽視。

當更深層次的社會問題在短時間內難以改變時,倍感壓力的年輕男性們,也特許以先學會放下偏見,從認識「自己也可以有脆弱的那一面」開始,在「長子長孫」的期待外,嘗試去尋找什麽才是自己最真實的需求。

文中鄭俊浩為化名

本文正選於【看世界】雜誌第16期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賀一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趙靖含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