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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對父親失望的女兒,被這部電影逼出眼淚

2024-06-22電影

撰寫 | 謝無忌編輯 | Felicia

母女之間暗流湧動的糾葛和延續,父子間劍拔弩張的沖突和對抗——近年來電影當中此類敘事變多。相比之下,父女關系在熒幕中似乎總會淡淡掠過,多了些溫情脈脈的暖色調。

較為深刻的父女敘事作品,要麽像曹保平導演的電影【狗十三】【涉過憤怒的海】,直接披露藏在父女敘事背後的陰暗面孔,所謂的父輩蔭庇藏著權力的壓制,女兒渴望掙脫,在青春的成長當中經歷撕裂、拉扯。

要麽像李安的「父親三部曲」,尤其在【飲食男女】裏,他將微妙的「戀父情結」顯露,女兒面臨父親的失落和權力的式微態勢,從出走轉向留守。

女性的成長,是否總要經歷「戀父」到「弒父」的青春陣痛?近幾年香港電影湧現了很多新生代導演,他們似乎更傾向於將鏡頭聚焦本土和個人,好比卓亦謙將自己童年的經歷拍成【年少日記】,而另一部備受矚目的新人導演作品,便是祝紫嫣的【但願人長久】。

【但願人長久】是香港新生代導演裏備受矚目的作品,斬獲今年金像獎四項提名,【但願人長久】海報

這稱得上是一部「半自傳」電影,也是祝紫嫣的第一部長劇情影片。她將自己與父親的情感糾葛,放置於1997年的時代背景。那年開始,她跟隨父母從湖南移居香港。片中以十年為一個跨度,還原她眼中 1997 年到 2007 年,再到 2017 年的香港。她在成長過程中與父親的情感拉扯、漂泊他鄉對家園的歸屬感的變化,都是她的故事之源。

前不久,在香港國際影展期間,我們采訪了祝紫嫣,與她聊了聊當中的電影故事。以下整理自她的自述。

香港新生代導演祝紫嫣。【但願人長久】是她首部自編自導自演的作品

吳慷仁演我的父親,也像他的父親

作為一個新人導演,我首次執導長片,由關錦鵬監制,他還幫我找到吳慷仁演父親林覺民,班底何其夢幻。

當時【但願人長久】的劇本入選了2020年香港電影發展局「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優勝名單,才有了五百萬港元的基金資助。我主動聯系了關錦鵬導演問能不能擔任監制,關導電影裏細膩的人性是我想要學習的。他看完劇本後便很快答應了,後來才知道,他說被劇本打動,也曾想過拍一部關於父親的電影。

在此之前,我沒有拍長片的經驗。在疫情期間,我拍了一部短片作品【凪】。完成之後我一直在想:疫情讓生活劇變,生命都已經變幻莫測了,那人與人之間該如何長久?如果只能拍一部電影,我到底想拍什麽?

當時浮現在我內心的畫面,是身體已經「縮水」的爸爸,一剎那的回眸。一次,我們全家人相約飲茶,我發現爸爸矮了很多,身體也似乎縮水了。

吳慷仁飾演的失格父親林覺民,電影當中的回眸令人印象深刻,【但願人長久】劇照

那個回眸,就是電影接近尾聲時,父女兩人在山間過道不停道別,吳慷仁演的父親林覺民頻頻回首的背影畫面。起初我也掙紮過是否要以擁抱作為圓滿結尾,但後來還是保留了留白,因為現實人生大概率不會有圓滿結尾,那電影怎麽會有?

我喜歡時間跨度很長的電影,比如2014年的【年少時代】用了十二年去捕捉童年和時間的消逝。我沈迷電影當中對於復雜人性的表達,比如小津安二郎導演的作品。人非常有趣,拉長時間線看,每一刻可能都在變,人心難測。

如果有一部電影,能回顧一個女孩子長大的故事,有點私人的成長經驗的書寫,是我想做的。【但願人長久】這部片是我的處女作,20年的時間濃縮在2個小時的電影裏,難度很大,光選角就花了很長時間。1997、2007、2017年三個時間點,我選用了不同的演員飾演不同時期的子圓和子缺。我也參演其中,飾演成年版的子圓。

電影當中選用三代不同的演員飾演港漂姐妹子圓和子缺,【但願人長久】劇照

這部片說是「半自傳」,但故事九成來源於創作,局外人的感受、童年的回憶細節,都是來自於我的私人經驗。

1997年,6歲的我跟隨父母從湖南到香港定居,影片當中子圓對應的就是我的成長。子圓還有個妹妹子缺,現實當中我雖然沒有妹妹,但這個角色萌生於另一個設想的、較為不同的自己,在與父親的關系當中,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面向——有圓有缺。

子圓會將自己遇到的不開心,歸根到不快樂的原生家庭上,色彩比較灰暗。妹妹子缺在父女關系的處理上比較聰明,色彩明亮一些,她就像是我長大後,慢慢與父親關系緩和浮現的影子。

妹妹子缺與父親的相處較為融洽,【但願人長久】劇照

相比之下,子圓更會察言觀色。父親的喜怒無常、若即若離,常讓青春期敏感的我感到疏離和抗拒。等到我成年之後,尤其是上了香港大學,我慢慢有了經濟自主能力。能獨立生活時,我更能理解我那無論在身體還是經濟上都較為弱勢的父親。

吳慷仁飾演父親,挑戰了從年輕到蒼老的歲月跨度,他是非常專業的演員。林覺民這個角色並沒有百分百還原我的父親,我的爸爸沒有吸毒,「吸毒」的人物設定來自於隔壁鄰居,從小媽媽告誡我要跟鄰居保持距離。影片中林覺民長期吸毒,還因為戒不了毒進監獄,與家人走向疏離,他對女兒懷著愧疚和自責。

吳慷仁飾演的父親,也有他自己父親的影子。收到劇本的時候,剛好他遭遇了父親離世,他與自己父親的關系也沒有圓滿和解,在戲中他或多或少投射了自己父親的影子。他說我筆下的父親跟他小時候印象當中的父親很相似。戲中有一幕,2007年,父親邊咳痰邊走的神情動作,我想他在細節當中,可能模仿自己父親的樣子。

吳慷仁飾演的父親因為吸毒幾次進監獄,【但願人長久】劇照

影片開頭,大女兒子圓回家後發現爸爸在小閣樓吸毒。她拉上窗簾獨自站在爬梯上。即使小孩子未必懂得孤獨的意義,但她的背影讓人感到孤獨和落寞。那代人飄到了香港,異鄉人的壓力和情緒積累在內心,一些人用惡習比如喝酒賭博,讓自己暫時從現實當中脫離。

故事橫跨20年,每十年都有人的成長蝶變。父女關系是很微妙的,就像刻在記憶裏的母語。戲裏的子圓,雖然成年之後很想出走、獨立——她選擇做國際導遊,四海為家,擺脫家庭對她的影響;但她總能在親密關系中找到與父親之間細微的、私人的投射墨點。

父親曾經笑小時候的子圓把「鳳爪」叫成「雞腳」,第一次在茶樓飲茶的時候,父親教她「鳳爪」的粵語發音。後來成年後,子圓在日本旅遊,在居酒屋碰到來搭訕的日本男人,對她炫耀起剛學的粵語——「鳳爪」。

年幼的子圓,羨慕香港的同班同學有Hello Kitty的手表,在一次與父親逛超市的時候瞥到父親的小偷小摸動作。後來子圓偷了同學的手表被學校發現,母親因為這件事打罵、教訓了她,而父親則用他獨有的「耍無賴」方式安慰女兒——臨睡時,說要送她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手表,於是咬了她手臂一口,笑著說:「手表給你啦!」

成年之後,她似乎難以與異性維持一段長期的親密關系,而每一段關系當中,似乎都有顯現父親的影子。長大以後,子圓枕邊的異性親昵地咬了她手臂一口,子圓便忍不住哭了,那一刻的疼痛,讓她想起了父親。

成年後的子圓有不少性伴侶,但很難維持一段長期親密關系,【但願人長久】劇照

童年的記憶,或許多少都會影響到一個人長大後的所有關系。在電影海報上也有這麽一句話:大概人的所有喜歡都來自後天,所有熟悉感,都與童年的某個記憶有關。我們習慣被愛的方式,其實跟我們小時候接受愛的方式有關。

就像張愛玲寫在【茉莉香片】的一段,主角說她恨父親,可每當照著鏡子,就會發現自己的五官、血液都有父親存在的痕跡。

現實生活當中,我和父親的關系沒有劇本當中那麽拉扯。我確實曾經對爸爸有所埋怨。小時候看爸爸像仰望,覺得他就是我生命裏最高的山;但逐漸長大了,我再看他會覺得他有點頹,甚至發現他在人群裏是會被無視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閱歷的增長,我的世界逐漸開闊。我越來越發現,他變得像個小孩,有時候反倒是他更需要我。

子圓在影片當中,脾氣遺傳了父親的倔。她獨立,能掌握身體和性關系的自主權;但她面對走到她面前的愛,姿態還是有些抗拒。有一段戲最後沒有剪進去,是子圓與小宇在枕邊聊天,談論人的關系到底會不會長久。

回到現實當中,我也不敢肯定答案。我當然希望可以長久,但我沒有辦法控制人的離開,只是,有些記憶可以保留一輩子,所以才有了「但願」的意思。

電影接近結尾,兩姐妹與父親飲茶合照,【但願人長久】劇照

我也是到了現在這個階段,才逐漸理解我的父親。在電影放映的初期,我帶他看了影片,他沒說什麽,只是看似理性地給我提意見,比如影片哪裏可以處理得更好。

這就是我的父親,他只是個普通人,也有懦弱和失敗的一面。我不必非要原諒誰,我和父親之間有些裂縫是沒有辦法彌補的,但就像結痂的傷口那樣,疤痕留在那,是生命給我刻下的記憶。

我努力學廣東話,大家卻說普通話

「我的野百合開了嗎?」

回到電影最初的起點,劇本來源於我最開始寫的短篇小說【夏日的告別】。我當時寫的時候,腦海裏不由得就想起了「房東的貓」在【八月十五】唱的這句歌詞。

在影片結尾,父親離世。子圓回到老家湖南衡陽,想看看父親心心念念的那片百合花田,但親戚告訴她,百合早沒了。

野百合是生命力很強的花,從高山到海邊都能生長,春天花開遍野,藏著的是鄉愁,就像歌裏唱的:「媽媽/我的野百合開了嗎/三百六十五個日子裏/八月十五我最想家。」

我現在說的粵語,可能聽不出來口音了。我對家鄉衡陽的記憶已經所剩不多了,所幸還沒忘了母語。

正式開拍前,我花了數月時間教吳慷仁講廣東話和湖南話。戲中哪句講廣東話、哪句講普通話,有時還混搭著講,這真的是我生活最自然的經驗和方式。開車速度,取決於當下不自覺的手感。

成年後的子圓選擇做國際導遊,被不少遊客問到普通話這麽好,到底是哪裏人,【但願人長久】劇照

我依稀記得1997年6歲的自己,恰巧從電視上看到香港回歸的典禮。就是那一年,我來了到香港,一種強烈的「局外感」沖擊著我。

這裏每個人都穿著幹凈至潔白的「波鞋」,影片當中有一幕,女兒來港看到爸爸,是從爸爸的「波鞋」的鏡頭開始,再仰望到爸爸的臉龐。這是我與香港的第一個「照面」。因為在鄉下,我們都會穿涼鞋,還可能是沾染泥土灰塵的涼鞋。

小時候的子圓剛到香港乘坐玻璃電梯,繁華的城市讓她覺得新奇又陌生,【但願人長久】劇照

香港這座繁華大都會給我的震撼,像一股熱浪撲面而來。童年時父親曾經帶我乘坐逸東酒店的玻璃電梯,眺望彌敦道的萬丈高樓和萬家燈火,對於當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場驚奇之旅。

戲中住的金輪大廈,就是我小時候曾經住過的地方。我當時也是住的劏房,如今拍攝的實景已經美化了當時的環境。香港給我的初印象,還包括人生第一次吃麥當勞。我小時候沒有見過這樣的西方快餐店,也不懂為什麽香港人會喜歡這麽酸的蕃茄醬,像一種新奇的癖好和認證的「入場券」——能接受這種怪味道,就是香港人了。

戲中子圓與父母第一次吃麥當勞的片段,【但願人長久】劇照

戲裏也還原了我在香港讀的小學——太子聖公會基榮小學。它是基層學校,七八成學生是從內地來的,很多同學來自廣州、潮州,很少像我一樣是從湖南來的,也不懂廣東話。

當時的我很敏感,總覺得大家都不喜歡我,不跟我說話。我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語言的隔閡,並不是真正排斥我,大家都一樣是「外來人」。

於是我努力用心學廣東話。但當時學校開始要學普通話,還讓我做普通話大使,教人說普通話。我也很尷尬,因為我的普通話也說得不好,會講的是湖南話。

除此之外,他們每個人的坐姿和填格子寫字的格式,一定是非常工整和標準的。格格不入的感覺,從小時候就圍繞著我。子圓在戲裏有點孤獨、敏感和自卑,但又很好勝,她努力融入香港,很希望被人認同。現實當中的我,靠看書和寫作,短暫地尋找精神寄托和出口。

青春期的子圓,是一個敏感自卑、獨來獨往的女生,【但願人長久】劇照

我看到,很多港漂起初也面臨著迷茫和焦慮的問題:到底哪裏才是自己的樂土?我也是在香港生活成長了20年,才慢慢拾得歸屬感,接納自己屬於香港,我也關心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

去年11月,這部電影入選了東京電影節「亞洲未來」單元。在放映會上,有位來自內地的觀眾向我提問:你覺得自己是哪裏人?

要解釋自己是哪裏人,家園在何處,可以簡單說三個字;但如果真要深入思量,並沒有那麽容易,那可是窮盡一生的命題。我後來給那位觀眾留下的答案是:一個人死後想埋骨於哪裏,那裏便是家園。

其實類似的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的母親。她比我更晚到香港,大概40歲才來。她現在去買菜,人家還能聽出來她的湖南口音,但她比我想象中更早適應了香港的生活。我曾問她想不想回內地,她說:如果親戚在的話就回去,如果已經各散東西,那其實哪裏都一樣。

我是香港人,但我又覺得自己跟許多香港人不同。我們一年有一兩回,回到老家湖南衡陽看看,但總覺得那與我們印象中的故鄉已經不同了。畢竟野百合都不在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長久多少帶著「但願」,【但願人長久】劇照

電影的英文片名為Fly me to the moon,來源於我之前看的動畫【頭腦特工隊】當中的一個片段——快樂精靈Joy,跟主角Riley童年的幻想朋友Bing Bong以火箭逃離記憶垃圾場。但Bing Bong發現火箭沒法乘載二人重量,所以犧牲了自我,讓Joy逃離,最後留下一句:「Take Her To The Moon For Me,OK?」

這或許就是我的願景。人間有悲歡離合,只要有愛的人陪伴在身邊,即便微不足道,也能讓人重回樂土。人的關系是很難長久的,但美好的情感記憶不會消失,總會Fly me to the moon。

內容:謝無忌

編輯:Felicia

排版:楊盼盼

題圖:【但願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