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電影

【白日之下】:「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2024-05-09電影

「白日」在藝術作品中總象征著光明和希望,白天是人類活動的主要時間,在陽光下,一切陰霾都將得到清掃、無處遁形,人們下意識覺得,只有等白日休眠、進入黑夜的時候,罪惡才會在暗處肆意滋生。但也許我們都忘了,最可怕的罪惡其實發生在我們無所察覺也沒有防備的白天,正午的太陽高懸於頭頂,罪惡混入其中,卻照不到它的影子。

【白日之下】海報

在【白日之下】於院線上映兩天後,香港金像獎頒獎典禮如期舉行。在影片中飾演反派章劍華的林保怡憑借其出色的表現成為觀眾心中最佳男主的大熱門人選。當我看完影片走出電影院時,正巧看到林保怡無緣最佳男主的新聞,遺憾之余,不免再次回想起電影中院長章劍華帶給我的恐懼。

好在影片依舊在金像獎收獲頗豐,也算是為主創和觀眾們提供些許寬慰:女主角余香凝奪得影後寶座;姜大衛在香港影壇拍了上百部電影後,終於憑借「通伯」這一出彩的男配角斬獲人生第一座金像獎;梁雍婷出演的智力障礙少女也拿到最佳女配角的殊榮。

影片截至目前在豆瓣的評分為8.0,獲得了良好的口碑,但僅僅獲得七百多萬票房,屬於典型的「叫好不賣座」。而這樣直接反映尖銳社會問題的影片,在近幾年的院線極為少見。在香港電影被落寞論調包圍的當下,這部獨具港韻的現實主義力作值得我們走進影院一睹真相。

制度之失

「我們一直以來建立這麽多制度,但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所謂的制度,連一個小女孩也保護不了?」

【白日之下】講述記者淩曉琪(余香凝飾)為查明殘障人士院舍「彩橋之家」虐待院友的真相,假扮為院友通伯(姜大衛飾)的孫女,並在其協助下揭露了社會福利機構背後暗藏的殘酷事實。電影的劇情改編自香港本土轟動一時的真實案件。

【白日之下】劇照

2014年,葵湧私營殘疾原舍康橋之家的前院長張健華被指控在辦公室內性侵智障女院友,控方最終因事主無法作供而撤銷控訴。電影幾乎對原有事件進行了還原和串聯,包括張健華以「吃糖」為幌子引誘女院友、由其他院友拍攝的在磨砂玻璃後的錄像,以及指控階段受害者家屬為保護受害者不願出庭作證的痛苦與糾結。

電影中,張健華的名字被直接搬用為擁有相同發音的「章劍華」,主創有意直指真實的社會案件。導演簡君晉也在接受采訪的過程中提到自己創作電影的初心,「新聞的真相和殘疾院舍的內幕不應該被人們遺忘,」而公義的失守、黑白的倒錯、無法懲惡揚善的意難平,這一切不公的背後,對映出的是社會保障制度的不健全。

「彩橋之家」是電影用來放置罪惡的場所,院長章健華偽善卑鄙,院舍看護芳姐兇神惡煞如同地獄惡鬼。「彩橋之家」的樓下人來人往,卻沒有人過多關註過在狹窄的院舍之內,有人被虐待、有人被性侵、有人被毫無人權地當作物件,即使有路人看到芳姐在暴力拉扯逃到樓下的病友,也只是淡淡一眼,甚至充滿嫌惡。在制度缺失的庇護下,人心險惡、人情淡薄。

「我們一直以來建立這麽多制度,但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所謂的制度,連一個小女孩也保護不了?」這句話是淩曉琪面對章健華被無罪釋放後發出的靈魂叩問,如果不是因為制度的不健全,民眾不會多次三番報警、投訴無用,受害者不會討公道無果,更不會出現懲治罪犯無門的不公。

除了「張健華性侵案」,影片還涉及到2015年「劍橋護老院長者遭脫光露天等洗澡」、2016年「國寶之家殘疾院舍燒賣烚菜送飯事件」以及同年康橋之家的「8個月內6名院友離奇死亡」的案件,因為社會福利制度的不健全,結構性的問題成為各個環節漏洞百出的保護傘,白日之下,罪惡在眾生來去匆匆的身影中被一再縱容,相似的事只會日復一日發生,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記者與真相

「夢想值幾個錢,我只想加薪金。」

記者總被認為是理想灌溉的職業,但在【白日之下】中,「理想」一詞好像不再是支撐新聞工作者前進的動力,反而時常出現在記者們充滿自嘲和戲謔的語氣中。

淩曉琪的出場並非傳統意義上富有正義和道德感的記者形象,作為一個已經被現實磨去銳氣的理想青年,和初入職場的新人相比,她早已失去勢必要做出一番成就的昂揚鬥誌,余下的只有垂頭喪氣、預設和妥協。用她自己的話就是,當你做出一篇報道,但卻看到沒有一個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只會變得麻木。

【白日之下】劇照

淩曉琪潛入「彩橋之家」,最初目的只是為了完成一篇有爆點的報道,真相並不是她的追求目標,真相僅僅是自己職業所需的素材。在「彩橋之家」的暗訪和潛伏,也只是在不斷搜尋更適合做出爆點新聞的題材,這些努力無關正義感和善良,相反充滿了功利目的。但在真正目睹了院舍內院友慘狀後,她的心態和出發點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改變。

院友們被常年封閉在狹窄的房間內,面對明天,他們有的感到不知何去何從的茫然,有的則直面步步逼近的死亡,陽光不再直接落在他們身上。有智力障礙的明仔面對朋友小玲被性侵時無能為力,只能從高樓一躍而下,年輕的生命永遠被定格在艷陽高照的晴空,朗朗白日高懸頭頂,他的痛苦卻不被接納;院舍老人們出現在白日之下的時候,竟是毫無尊嚴地被放在露天場地中被水槍沖洗,太陽只會毫不憐惜地暴曬在他們衰老的肌膚上。

小玲被院長侵犯成為了徹底的導火索,淩曉琪再也無法再放任自己的麻木,即使她改變不了世界,也要試圖去做些什麽。

上司對淩曉琪說,「過兩天誰都不會記得我們做過什麽。」相似的事每天都在發生,大家不過是關註過後又淡忘,那這樣的努力真的有意義嗎?這不止是對淩曉琪的叩問,也不止是對新聞工作者的質詢,這或許是對每一個依然關註真相並仍為之感到憤怒的人的追問。如果做了,世界並不會有什麽改變,是不是就不做了?

影片最後並沒有給人長舒一口氣的機會,而是將沈重的包袱留在觀眾的心中。如果說我們不問責、不憤怒、不記住,那麽這樣的事將永遠沒有盡頭。導演在接受采訪時提到,這樣的反高潮設定並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現實本就如此。也是直到今年三月,電影原型張健華性侵一案才頒下判詞,裁定原告方勝訴。十年過去了,真相本不該來的太遲。

影片中,在「彩橋之家」被關閉,院友們無處可去之時,淩曉琪成為了被眾人責怪的物件,通伯對她說,「不要因為做出正確的決定而感到愧疚。」

或許這也是導演想借通伯之口告訴我們的,做了總比不做強,做了總比無動於衷強,理想只是我們面對現即時依舊憤怒的載體,即使理想磨滅,但生而為人的憤怒依舊,你無需為了正確的決定而愧疚。

弱者困境

「人老了,就是包袱。」

【白日之下】除了展現對殘障人士身處弱勢的困境,也聚焦養老困境的表達,可以說是有意地把殘障人士和老年人進行了並列。

當你正值壯年時,可以輕易地贏得尊敬,但是當人一旦走向衰老,仿佛就成了弱者,成了「包袱」。

影片中暗示,淩曉琪決定做福利院報道或許還因為她已經過世的爺爺。爺爺生前一直住在養老院,從她對母親的責備中可以看出,她對老人臨終前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懷而倍感不滿,但母親拒絕接受來自女兒的責備,一句「我也會老,人老了,就是包袱」。打得淩曉琪措手不及。

淩曉琪母親並非真的冷漠,從她遠從中山來到香港替老人安置身後之事,便能看出她對長輩的盡心,只是對一個丈夫早逝的女人來說,她能做到的也只有這麽多了。每個人都會老去,這是恒定的自然規律,但社會並沒能給子女養老提供更多幫助,中年人在負擔巨大生活壓力的同時,還要花費心力看護老人,好像最後給子女們留下的最優選項,只剩下將老人送進養老院。這又回到了文章開頭提到的制度之失,私營福利機構管理不善、虐待院友,養老問題像無法逃脫的迴圈。

【白日之下】劇照

從文化層面,現代社會下的親情連結感也在被逐漸弱化。院友水哥收到孫女的結婚請柬,費盡心思打扮得體面出席,卻被自己的女兒趕出婚禮,這已經不止是物質上的老無所養、老無所依,而是血脈間情感的沖淡,是傳統親緣關系在現代社會下無力為繼。反而是出於功利目的來到「彩橋之家」的余香凝及其同事,他們和院友們建立的關系,反倒體現出前現代社會中的人與人之間的脈脈溫情。

章健華給自己脫罪時說,「是他們的家人、是社會遺棄了他們,」此話雖然充滿令人憤怒的詭辯,但部份邏輯依然有一定的可立足之處,這不禁讓人膽寒,正是家人和社會對弱勢群體的忽視和拋棄,才使得無數個「章健華」有了可乘之機,罪惡如同雜草在不被人註意的縫隙中慢慢生長,若不加以制止,或許終有一天也會將我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