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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物質】的導演,怎麽看自己的作品?

2024-10-17電影

作者:Catherine Wheatley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Sight & Sound (2024年10月刊)

科拉莉·法爾雅近乎癲狂的人體恐怖片【某種物質】的開場大膽而華麗,透過延時攝影追蹤了好萊塢星光大道上一顆星星的安裝和隨後的衰敗過程。

起初,星光熠熠生輝,令遊客驚嘆不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逐漸龜裂,變得黯淡無光,掐滅的煙蒂和噴灑的番茄醬滲入了裂縫,弄臟了褪色的表面。

【某種物質】

在皮克斯工作室的【飛屋環遊記】(2009)之後,還沒有哪部電影能在開場的五分鐘內,在敘事鋪陳方面如此出神入化、優雅地引出主人公的背景故事。

在【某種物質】中,伊莉莎伯·斯帕克曾是最當紅的女明星,如今卻成了一個俗氣的簡·方達式健美操節目的主持人,而黛米·摩爾勇敢地扮演了角色。

這個故事是對名人的盛衰巨變的有力隱喻,也是對伊莉莎伯決定嘗試「完美物質」的巧妙解釋:它承諾讓伊莉莎伯成為更好的自己(前提是正確使用,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伊莉莎伯依然美艷動人,但人到中年,為保持容顏而進行的保養工作讓她疲憊不堪:不難理解她想要快速解決問題。

不過,伊莉莎伯得到的不是「司美臉」式的改頭換面,而是蘇(由光芒四射的瑪格麗特·居里扮演)——一個更年輕、更美麗的化身,她從伊莉莎伯背部裂開的縫隙中鉆了出來,並立即接手了她的工作。

隨著蘇不斷挑戰「完美物質」使用規則的極限,伊莉莎伯開始以駭人的速度衰老,從而給「她是自己最大的敵人」這句話賦予了新的含義。

談及「星光大道」這段開場戲的創作緣起時,法爾雅解釋說:「我的作品經常使用象征手法。」【某種物質】的靈感來自於法爾雅本人在剛滿40歲時經歷的中年危機,她覺得社會對某個年齡段的女性很少給予時間和關註。

「片中女主角作為演員的身份,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每個女人所能感受到一切的集中體現,而星光大道則是女主角的集中體現:關乎愛、你存在的事實、你被看見、人們需要你。所以我喜歡這顆代表她過往人生的星星的形象,以及被奪去光芒時的那種暴力感。

隨著伊莉莎伯日漸衰老,摩爾不得不每天化妝長達7個小時,最終變成了一個形容怪異的老太婆:沒有牙齒,幹癟不堪。

有人認為該片可能強化了「女人最畸形的樣子就是衰老」的觀念,對此,法爾雅堅持認為,該片探討的是「在任何年齡段,女性都會被引導到覺得她們唯一的價值就是她們的外表」;並且「作為一個女人,你總是要遵循某種先入為主的形象標準:和藹可親、彬彬有禮、漂亮、微笑,當然,永遠要笑。」

因此,世界上最美麗的明星之一被選中了出演這位對鏡中所見深惡痛絕,以至於不敢離開家的女人。「你可以盡情地美麗,但你必須永遠對自己苛刻。

社會的暴力導致你對自己施暴。」盡管對女性衰老的恐懼已經成為從喜劇(【飛越長生】,1992)到情節劇(【另一個人的生活】,2012)等各種類別的影片的主題,但從一開始,法爾雅就清楚【某種物質】必須是一部恐怖片,而且是一部超現實主義的恐怖片——她的上一部影片【復仇戰姬】(2017)講述了一個女人向強奸她的男人復仇的故事,也受到了熱烈歡迎,成為#MeToo運動後的電影典範中的標桿作品。

「這部電影關乎於肉體、感覺、暴力、骨骼和血液。我對以寫實的方式拍攝年齡並不感興趣:例如拍攝一個因身體原因而無法再工作或出門的缺陷人士。」法爾雅說,這部電影是社會厭女心態的一面鏡子。

「人們跟我說,『哦,這是一部諷刺作品。』對不起,不是的。只不過是很多東西集中體現在了一部電影中,但不幸的是,在現實世界中,它們就是那麽粗俗,那麽暴力。」

法爾雅還認為,伊莉莎伯的衰老更多反映的是觀眾對她的看法,而不是她的感受。在【復仇戰姬】和【某種物質】中,法爾雅筆下的女主角都展現了超人的力量。法爾雅解釋說,兩部影片的高潮都以異乎尋常的、近乎可笑的血腥復仇行為,表達了女性的憤怒。

「伊莉莎伯的蛻變在傷害她的同時,也給了她力量和自由。我喜歡這樣的構思,即變成一個老態龍鐘、殘缺不全的女人給了伊莉莎伯很大的力量。一旦她終於不再在乎自己的長相,她就可以說出『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可以粗魯,我可以惡心,我可以大聲說話。我還可以暴戾。』她終於可以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了。對我來說,讓她表達自己所有的憤怒,以及所有強加在她身上的暴力,真的很重要。」

影片中兩位女主角都有大量的裸露鏡頭。起初,法爾雅對選擇摩爾出演持謹慎態度,但在閱讀了她的自傳後,法爾雅確信她非常適合這個角色。「我發現了她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一面。她在生活中獨自承擔了太多的風險。她真的是一個人在打拼。她非常搖滾!當我讀完她的自傳後,她的加入對我來說就變得非常重要,因為她能真正理解這些主題。」

她們倆花了很多時間討論裸體以及裸體在影片中的核心地位。「因為我知道,如果想建立這種信任關系,即使演員已經做好了暴露自己的準備,也會很艱難。我知道在拍攝當天什麽意外都不能出現。一切都必須事先準備好、討論好、理解好,因為這樣那些場景才會有力量。拍這些戲風險很大。因此,環境和制作都必須非常嚴謹。黛米從一開始就明白這是影片的重要部份。她的肢體表演令人驚嘆:例如,在變身的場景中,她赤身裸體,飽受折磨,她的身體真實地表達了內心無言發生的一切。這種沖擊太強烈了。」

蘇費力地從伊莉莎伯不斷蠕動、流血的軀體中掙脫出來,就像是一種新生,而反復出現的蛋黃意象則強化了這一隱喻,法爾雅認為蛋黃是「有機的、可觸摸到的、流動性的、有完美形狀的,並且會孕育出其他新生物的東西。」

鑒於居里的年齡與摩爾的女兒相仿(事實上,摩爾曾在 1985 年的【七個畢業生】中與居里的母親安迪·麥克道威爾合作出演了兩個20多歲的漂亮女孩),母愛是否是一個潛在的主題?

「當然,這與嬰兒誕生有相似之處。從某種程度上說,這部電影講述的是我們對不死的渴望。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害怕變老,害怕不再被人看見,因為這是死亡的隱喻。這是一種對永恒的追求。蘇,對伊莉莎伯而言就像一個孩子,讓她不會完全消失,因為她的某些部份仍然存在於這個世界:她的延伸。另一方面,母性也是一種傳承。這裏更多的是復制。這與關懷他人無關。它更自私,或者說更自戀。這是細胞分裂而不是誕生。」

法爾雅說,摩爾和居里裸露的、脆弱的身體表達了這部輕於對白、重於氣氛的電影的手法的重要部份:「讓觀眾感受到角色的感受。」這也是這位導演創作電影的典型方式。「我其實不寫背景故事,也不會寫關於人物的常規劇本,而是往往從收集影像、音樂和聲音開始......感受是什麽,感覺是什麽。我不會事先給自己定下任何規則,我也不會在某一刻將它們理性化,而是順其自然,我知道它們都是有意義的,是有原因的。」

當然,她也承認,各個部份必須在組合起來時是互洽的。「要選擇哪些屬於電影,哪些最終要被剔除,是一項艱巨的工作。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平衡。有些東西你可能會喜歡,但最終你知道它們是不對的。在創作時,這是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

同樣,法爾雅在剪輯階段也是親力親為,他與哲羅姆·埃爾塔貝和瓦倫丁·費隆合作,精心制作了一部讓人感覺既嚴密控制又漸趨狂熱的影片,將迷幻的暴力與飽和的原色、嚴謹的構圖和簡約的布景形成鮮明對比。

英國作曲家拉弗蒂創作的配樂給人一種低保真風格的80年代歌曲的感覺(「我希望它具有創新性,有自己的特色,能給人帶來觸動和不安感,」法爾雅說)。

與此同時,影片的背景——康城被用作好萊塢的替代取景地——融合了不同時期的元素,呈現出一種復古未來主義的基調,暗示著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我想完全自由地混合我想要的一切。這是我讓故事脫離現實的一種方式。

給人的感覺可能就像是,這可能是昨天,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因為我真的希望這個故事在任何時候都能給人切身相關的感覺。因為我認為,不幸的是,這個故事仍然具有現實意義。」

取景地也有其象征意義和情感內涵:工作室裏林奇式的長長走廊仿佛要把伊莉莎伯和蘇吸進去;中世紀的簡約公寓裏,伊莉莎伯道林·格雷式的肖像存在感極強,而透過寬大的窗戶,可以看到蘇以微笑示人的廣告牌。

伊莉莎伯發生「蛻變」的浴室是一個鋪著白色瓷磚、霓虹燈閃爍的實驗室空間,法爾雅認為這很重要。「浴室是她評判自己的地方,是她照鏡子的地方,也是她孕育新自我的地方。因此,這是兩個世界之間的某種通道——伊莉莎伯的世界和蘇的世界之間的通道。一種白色的繭。」

影片還透過一個巧妙的淋浴場景向亞弗列·希治閣的【驚魂記】(1960)致敬,這是它對無數經典類別片的參照之一,包括但絕不限於大衛·柯南伯格、布萊恩·德·帕爾瑪、保羅·範霍文、約翰·卡朋特、斯坦利·庫布歷克和羅曼·波蘭斯基的作品。

法爾雅的女權主義資訊深受男性電影人的影響,而其中一些男性電影人又是臭名昭著的厭女者,這是否存在某種悖論?「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其中一些導演可能有問題。我認為這是現在我們對這些問題有了更多認識後才浮出水面的。但我確實是看著幾乎全是男性導演的電影長大的:這些電影塑造了我的世界和我的電影藝術,而在過去,電影幾乎就是男人的世界。但那也是我感到自在的地方。」

「我不想做女孩子所謂應該做的那些事情:玩洋娃娃和芭比娃娃之類的東西,我想玩星際大戰。即使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被告知應該是什麽樣的——而我常常格格不入。因此,這部電影也是關於你應該愛什麽的表述。你所接觸到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會塑造你的人格。事實上,是的,我從小就對這個男人主導的世界著迷,因為我覺得這樣才能比我們作為女性或小女孩被允許接觸的,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樂趣。」

她希望自己的電影獲得怎樣的評價?「我認為,在這部電影和【復仇戰姬】中,我都融入了很多自己的東西——我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名女性的獨特經歷,以及非常強烈的電影表達方式,當我聽說看過【復仇戰姬】的女性觀眾覺得自己被傾聽或被看見時,我非常感動。我非常希望這部電影中的問題能夠從幕後被揭開。因為我認為這部電影的真正意義就在於此,它告訴我們,在珍珠般完美的笑容和幸福的面孔背後,有一個充滿暴力、問題重重的世界,當我們女性的身體出現在公共場所時,我們在各個年齡段都會經歷很多很多事情。」

「我真的希望這部電影能在更大範圍內解決這些問題。我非常誠實地表達了我的感受,把我從十幾歲,甚至還是個小女孩時的所有感受都寫了進去,講述了女性對自己的感受,以及女性是如何承受了如此大的壓力,而這些壓力又是如何傳遞給女性的,讓女性去迎合: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看起來是什麽樣的,被視作一個好女人。這些問題都很復雜。它們並非非黑即白。因此,我真的希望這部電影能夠成為對所有這些問題進行更深入討論和反思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