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瞄影評|【異形:奪命艦】:異形與異化體驗

2024-09-02娛樂
潮新聞客戶端 張楊思頡
「保守」的新作
8月上映的「異形」系列外傳電影【異形:奪命艦】(Alien:Romulus,下文簡稱【奪命艦】)在內容與形式上都可以稱為「異形1.5」。該作故事發生的時間點被設定在【異形】(Alien)與【異形2】(Aliens)的時間點之間。而【異形:奪命艦】的影像風格與敘事也糅合了兩部經典前作。電影冷硬復古的美術風格和密閉空間設定致敬了史葛執導的【異形】,而第三幕中女主角與大批異形的鏖戰則參考了金馬倫在【異形2】裏為觀眾奉上的爽快動作場面。
可是,對系列經典的致敬讓這部新作看上去缺乏原創性。
盡管在【奪命艦】最後的高潮段落,導演向觀眾展示了一個瘆人且不乏新意的新「異形」形象,但整體而言,【奪命艦】在場景、影像上的細微創新似乎都建立在模仿【異形】【異形2】的基礎上。相比之下,首部【異形】的導演雷德利·史葛比後輩導演更加大膽。在史葛自己拍攝的兩部「異形」前傳作品【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與【異形:契約】(Alien: Covenant)中引入「工程師」種族、「黑水」等全新世界觀設定,並將這些新設定與電影中參照的大量神學、哲學、宗教、藝術符號和話語勾連,極大地拓寬了「異形」宇宙的世界觀。與兩部前傳相比,【奪命艦】的劇作思路似乎與電影中的密閉空間站一樣逼仄。簡單、老套的劇情顯然很難像史葛的兩部前傳電影一樣吸引眾多粉絲為其寫下各式各樣的「萬字解析」。熟悉「異形」系列的觀眾幾乎可以精準預測【異形:奪命艦】每一處情節的發展、每一個角色的命運走向。導演費德·阿爾瓦阿莉(Fede Alvarez)拍攝的這部【奪命艦】似乎是【星際大戰7】式粉絲電影,毫無創作野心與個性,僅僅滿足於給異形粉絲端上一盤情懷大餐。
不過,「保守」未必是【奪命艦】的缺點。
保守未來
從第一部【異形】電影開始,歷任導演都在「異形」影像與敘事中表達了對資本和剝削的批判。在拉丁美洲出生、成長的導演阿爾瓦阿莉自然沒有放過這個議題。
編導在這部「異形」新作中為經典反派「韋蘭特-湯谷公司」的基層運作方式賦予更具身、具體的形象。與以往的「異形」作品中主角往往在給「公司」打工的過程中遭遇異形不同,【奪命艦】中的主角是在試圖逃離「公司」的途中遭遇異形。這些細微的創新並非無足輕重。
自從前傳電影【普羅米修斯】引入「黑水」設定後,韋蘭特公司尋找「黑水」「異形」的目的就成為粉絲激烈討論的話題。【奪命艦】的編導對這個問題的回應非常聰明。在電影中,韋蘭特-湯谷公司尋找黑水的真實目的並不高大上、不涉及任何超驗的終極問題,也談不上非常邪惡。歸根結底,「公司」希望利用黑水改造殖民地的人類,讓星際殖民的人類可以更高效地為公司的星際殖民和資本擴張服務。對於銀幕前的觀眾而言,也正因為「公司」的目的如此普通,其帶來的恐怖體驗比異形帶來的恐怖體驗更加切身。
【奪命艦】本身也是好萊塢商業電影再生產迴圈中的產物。觀者當然可以站在一種更「外在」的視角批評這部商業驚悚電影對資本的批判不夠深刻且缺乏現實效力。因為商業電影本身就發揮了影片中公司試圖在「黑水」中尋得的效果:幫助觀眾釋放壓力、維持打工人的活力。但是,這種過度倚仗思辨的「批評」或許忽視了電影商業內容在現實中具有的多維潛能。
史葛執導的第二部前傳電影【異形:契約】投資回報率不及預期。這導致「異形」系列電影被雪藏了七年。而一度被制片和發行方當成流媒電影來開發的【奪命艦】反而透過「保守」的創作,重新展示「異形」系列對普羅觀眾的吸重力。這個IP重新獲得了在未來拓展表達空間的可能性。截至本文發稿時,電影在北美市場和中國市場的票房已經足以保證這部電影盈利。【奪命艦】的續集以及一度被放棄的第三部前傳電影專案未嘗不會得到制作。在這個意義上,導演阿爾瓦阿莉拍攝的這部「黑水」保守了「異形」系列未來開啟新天地的潛能,就像【普羅米修斯】開場,「黑水」分解了「工程師」,讓人類得以生成。
思辨優於感官?
盡管【奪命艦】被批評者認為缺乏兩部前傳電影所具有的思辨「深度」,但如下事實不應被忽視:雖然無數粉絲試圖解讀【普羅米修斯】與【異形:契約】的隱喻和深意,但這兩部電影的故事本身卻揭示了這種解讀傾向的傲慢與荒謬。電影【普羅米修斯】中,資本家彼得·韋蘭特及科學家伊莉莎伯·肖博士根據自己對考古遺跡先入為主的解讀,輕率地認定「工程師」文明註定比人類掌握更多知識與生命本源奧秘。但在電影結尾,二人最終只找到虛無與更多疑問。而在另一部前傳電影【異形:契約】中,邁克爾·法斯賓德一人分飾兩個外觀一致的人造人大衛與禾特。人造人之間的論辯與對抗是這部電影的重要敘事線索。在電影結尾,最終勝出的人造人並非功能更加精密、知識庫更加完美、完全不傷害人類也因此迥異於人類的新人造人禾特,而是本該服務於人類,卻出於自己對創造的獨特理解而傷害人類的人造人大衛。不難看出,兩部「異形」前傳電影中大量跨學科話語、符號、設定暗示的「深意」與「哲思」,遠不如電影故事為觀眾構造的經驗更具啟發性:認定復雜的文本、符號背後包含某種終極真理或答案有可能只是解讀者的一廂情願;發現、創造往往與錯誤和意外關聯,而造物也常常具有溢位創造者目的的潛能與危險性(人類作為「工程師」的造物、人造人作為人類的造物)。
【奪命艦】確實缺乏「哲思」,但【奪命艦】對觀眾感性經驗的配置不應該被輕視,觀眾一眼看穿的「保守」創作思路未嘗不內蘊溢位套路的潛能。
導演阿爾瓦阿莉對女主角的呈現便是一個具有突出的例子。
【奪命艦】延續了「異形」系列以女性作為主角的創作慣例。但與系列電影中的其他女主角(雷普利、肖博士、丹尼爾斯)不同,【奪命艦】的女主角雷恩乍一看並不是一個突出的角色。在角色設定上,雷恩並非精英女性,只是一顆礦業殖民星球上的普通打工人。相比之下,系列經典女主雷普利是有軍隊履歷和豐富星際航行經驗的精英太空人,【普羅米修斯】中的肖博士是發現「工程師」與人類關系的頂級學者,【異形:契約】中的丹尼爾斯則是經層層選拔的星際殖民先遣隊成員。形象上,雷恩的扮演者卡莉·史派妮身材嬌小,長著一副娃娃臉,與系列電影其他女性主演或身材高大、或內建兇悍的影像前史不同,很難在剛出場時讓觀眾將她與「異形」系列的經典「大女主」聯系起來。
傳統「異形」系列電影的女主角,盡管也會被蒙騙或誤導,但在做決定時,幾乎不會犯錯。而雷恩在電影開場階段,並沒有那麽成熟。盡管雷恩能辨識出街邊小販的騙人把戲,但還是被公司的騙人把戲牢牢困住。盡管雷恩對生化人夥伴安迪有很深的感情,但她也一度向安迪隱瞞了自己拋棄它的事實。盡管雷恩沈著冷靜,有勇有謀,但在於異形的對抗中也一度陷入絕望。可以說,【奪命艦】並沒有展示一個天生的女英雄。雷恩面對異形的主體性在具體的場景中、在積極的行動之中逐漸生成。當電影敘事推進到第二幕與第三幕的交接處,本可以逃走的雷恩決定返回空間站底層甲板的異形老巢,解救生化人「安迪」。可以說,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在【奪命艦】的鏡頭中被觀眾經驗為「異形」系列觀眾所熟知的堅強女戰士。
女主與過往「異形」系列女主在形象上的細微差異其實重組了觀眾對於「大女主」形象的預期和經驗。雷恩一定程度上是整個「異形」系列中最貼近普通人的女主角,而她的普通恰恰揭示了普通人和英雄在經驗上的連續性。而導演阿爾瓦阿莉對雷恩的呈現,這標示了【奪命艦】一個容易被忽視的潛在維度:重組觀眾習慣和熟悉的情節及影像要素,新的體驗在既有經驗的形變與重組過程中綻出。
內在於日常的異化
「異形」系列從來不缺乏讓人產生身體反應的駭人場面。【奪命艦】中年輕母親凱生下類人異形(官方設定名稱為「Offspring」)並為其「哺乳」的場景顯然致敬了【普羅米修斯】中女主角肖博士被外星生物寄生後給自己做剖腹產的場景,可對二者作簡單的比較。
兩部電影將「生產」的場景置於不同的語境中呈現。【普羅米修斯】女主角剖腹產的場景與電影關於造物主同造物關系的敘事並置。而在【奪命艦】中,「生產」場景被置於主角團試圖逃離公司剝削的故事語境裏呈現。
很多批評者批評電影最後的類人異形形象缺乏他異性、原創性、也缺乏經典異形(由H.R.吉格設計)的美感。但這未必是糟糕的創作選擇。新異形與人類的相似性在外星生物帶來的他異經驗與觀眾日常生活的經驗之間構建了關聯,這種關聯給觀眾帶來的觀影體驗在影像上呼應了電影的故事。
【奪命艦】末尾類人異形吮吸母親「乳汁」並弒母的駭人場景在最淺顯的層面當然是呼應電影英文名副標題「Romulus(羅慕路斯)」所指涉的羅馬建城神話:被遺棄的羅慕路斯與雷慕斯兄弟靠吮吸狼奶存活,成年後建立羅馬,兄弟相殘。但與此同時,這段影像也以令人不安的方式向觀眾呈現如下事實:新、老異形在功能上其實與「公司」完全重疊,它們靠榨取培養自己的人類母親-母體存活與繁衍,一切行動只為自身的存續和再生產。顯然,【普羅米修斯】的「生產」場景由於同「造物」話語關聯,更形而上。而【奪命艦】中的「生產」(labor)場景與一方面與生殖活動關聯,另一方面透過劇情設定的中介與角色在資本主義生產(production)活動中扮演的角色交纏在一起。
在這個意義上,【奪命艦】中新、老異形給角色帶來的恐慌情緒和惡心體驗某中程度上也是打工人日常異化(Alienation)體驗的極限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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