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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僅次於諾蘭了吧?

2024-03-22娛樂

文丨Landy

在丹尼斯·維倫紐瓦截至目前的最佳作品(個人看法)【邊境殺手】的結尾處,有這麽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冷酷無情的前特工亞歷桑德羅,用槍指著FBI探員凱特的頭,脅迫她簽署聲明書以證明聯邦政府特種部隊在美墨邊境的特別行動「合法合規」。

凱特強忍著淚水,不情不願簽了名。此時亞歷桑德羅奉勸凱特應該搬去法律尚存的小鎮,而「這裏」(指戰火紛飛的邊境)已是群狼之地(land of wolves),唯「惡狼」方可活。

【邊境殺手】

昇華電影主旨的台詞,同時不啻為對維倫紐瓦推崇的「電影/影像生態學」的貼切形容——遵紀守法的文明人如何能(也是「怎樣做」的問題)在一片群狼割據的兇險領地生活?

誠然,上述劇情發生在室內空間,並沒有出現維倫紐瓦標誌性的空曠靜默、意蘊深長的場景氛圍,但是攝影機對人物的近距離捕捉——遭遇重大挫折、飽經風霜的臉,清晰地暗示了可憐的凱特已被她所處的「環境」,那些打破常識的越界行徑弄至崩潰邊緣。

因此,人物微妙復雜的臉部表情、身體語言等特寫鏡頭,與廣角俯瞰的景觀肌理,一並構成維倫紐瓦作者性的鮮明體現。

維倫紐瓦曾經提到,自己希望在電影裏探究的,是自然景觀對人類靈魂的影響,以及自然場景如何喚醒內在情感。

換言之,維倫紐瓦的作品總是關乎大自然、環境與人物心理之關系,而要讓自然環境成功喚起人的情感,並在大銀幕上予以呈現,於影像內部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生態系」就成為維氏作品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在【邊境殺手】中,是盤旋於美墨邊境的罪惡/犯罪生態鏈。凱特所在的特種車隊初次進入墨西哥華雷斯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倒吊馬路中央的裸屍殘骸。

雄霸一方的販毒組織對當地居民實施殘忍至極的恐怖統治,以長時間的恐懼換取威信,給初來乍到的凱特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隨後在押送重犯回大本營的過程中,高速公路上演的緊張槍戰,則讓人見識到販毒組織成員隱匿人群、高移動性的行事作風,曾經進行臥底工作的亞歷桑德羅很快識破了對方企圖劫犯的陰謀,「快刀砍亂麻」擊斃數名匪徒解除威脅。

盡管凱特對販毒組織的運作方式——透過地道運毒、利用銀行洗黑錢——深惡痛絕,但她同樣不滿於警方以暴易暴、不按常理出牌的所作所為——無視平民開槍、虐待囚犯、非法拘禁,希望循正規法律途徑打擊罪行,卻在毫無防備下誤中圈套,險些遭遇不測。越發兇險、生死未蔔的美墨邊境,與凱特由疑惑、到不滿抗議,再到絕望恐懼的情緒轉變的臉部特寫形成強烈共鳴。

特種部隊突襲運毒地窖的高潮段落,在廣角鏡頭和自然光的映襯之下,隊員們行走在人跡罕至、死亡如影隨形的荒野地帶,投向黑夜深淵的懷抱,等待見證隧道盡頭,另一面的瘋狂真相——旁觀的視角被熾熱的復仇沖動所替代。當毒梟對亞歷桑德羅說,他所做的一切無關私人恩怨(幹掉叛徒「清理門戶」),亞歷桑德羅回應道,對他來說就是,清楚揭示了這一套罪惡生態迴圈系統背後,非善非惡的價值取向。

影片也就此迎來了一個沒有終結的結局:前景是一群孩子在踢球,家長們在場邊駐足觀看和閑聊,後景正發生著硝煙滾滾、槍聲不斷的毒品戰爭。家長和孩童們紛紛朝巨大的爆炸聲方向望去,卻表現出一種見怪不怪的麻木。(毒品犯罪)給所有人的未來投下巨大的陰影:會有更多人(在如此惡劣環境下)慘遭戮害,永無寧日。

從【降臨】開始,維倫紐瓦著迷於營造雄偉壯麗的科幻奇觀,在空曠深邃的場景基礎上加入靜默的龐然巨物(【宿敵】主角夢境裏的巨型蜘蛛是小試牛刀,類似一幕在【降臨】裏也有體現),如【降臨】中橢圓狀的外星飛船;【銀翼殺手2049】中混合賽博龐克和復古風、高聳入雲的建築和雕塑群;【沙丘】系列吞噬一切生靈的巨大沙蟲。

【降臨】

而與其他擅長構築恢弘奇觀的好萊塢導演不同,維倫紐瓦「場景+巨物」美學的根本目的並非只有為觀眾帶來純粹意義上的官能刺激,而是將奪人眼球的巨物也當做建設中的影像生態系的一部份進行表述,服務於借助電影媒介「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崇高理念。這個「新世界」同時囊括了天馬行空的虛構性和貼近生活質感的寫實性,兩者以略帶吊詭,又不互相排斥的形式在維氏的科幻作品裏共聚一堂。

【降臨】想象了一場人類文明與突然顯現的天外來客的接觸和交流,由於外星船艙內部的重力密度與地球截然不同,身穿厚重防護服的語言學家和科研團隊小心翼翼地進入異度空間,嘗試與外星生物七肢桶保持一定距離溝通。

旋轉騰挪的鏡頭語言,便於向觀眾傳達顛覆人類常識的「物理/空間規則」(不再有天花板、墻壁、地面的固定概念);置身幾何線條、黑白色調構成的神秘矩形空間之內,人們對於未知的恐懼,亦透過防護服背後半驚訝半困惑的表情顯露無疑。

隨著劇情推進,外星文明非但對地球沒有敵意,而且為人類送來了「武器」(沖破線性時間觀之後的閃前能力)以應對未來的災難。故此,影片長時間處於兩個文明和平相處的微妙狀態,人類團隊與七肢桶艱難交流,學習、破解外來異族的語言文字,從而獲悉它們造訪地球的意圖,與之相呼應的,則是巨型飛船與地球景觀的並置畫面。意味著觀眾能在電影裏同時感受到兩種景觀地貌、兩套物理/語言規則的相互作用;人物頻繁來回於結構穩定的「黑匣子」與天氣變幻莫測的地球(水汽沖擊)之間,透過自然物質與身體程度不一的接觸,精準傳遞出物理細節的差異。

【銀翼殺手2049】不僅延續了1982年第一部陰冷潮濕的抑郁氛圍(從不停歇的雨水,男主角戴克濕漉漉的風衣),以及現代科技發達、人口高度密集、貧富差距懸殊的賽博龐克建築群,還進一步凸顯極端氣候變遷對於生態環境及人物心境的深刻影響。

【銀翼殺手2049】

例如復制人K緩緩行走在銹跡斑斑的廢土、霧氣彌漫的雪地之上,或者在狂風暴雨的侵襲下挺身對抗命運,基調各異的景觀與氣候表達,均與人物尋找自我認同的旅程息息相關。至於室內場景,維倫紐瓦多利用霓虹和明暗光影,配合宗教復古感隆重的陳列擺設,外化人物的性格特點或心理活動。

易言之,場景設計可以是虛構的,而作為維氏影像生態系一部份的氣候(如雨水拍打臉龐和衣服)、光線變化,毫無疑問是真實可感的。

為了做到這一點,維倫紐瓦融合數碼特效和實景拍攝,而「號稱」集大成之作的【沙丘】則是將兩者優點發揮到一個新的高度。如何創造一個令人信服的「世界(觀)」?維倫紐瓦正是透過這部作品,以肯定的語氣說出了他的答案:保持對影像中的物質空間的好奇和探索。

【沙丘】

若觀眾跟隨著厄崔迪家族的遷移步伐,可以觀察到不同星球的生態系也存在極大差異,如母星拉卡丹是海洋星球,以深藍、黑灰為視覺主色;弗雷曼人居住的厄拉科斯則是沙漠星球,以褐、黃色為主色調。

在拉卡丹,人們可以呼吸如海洋般清新潔凈的空氣;而在厄拉科斯,高溫幹燥的環境容易使人缺水窒息,因此在沙漠行走須穿戴易於收集保存水分的蒸餾服,和過濾掉顆粒雜質的呼吸器/面罩。

比起數碼科技、人工智能技術一日千裏的【銀翼殺手2049】,【沙丘】中人物們所在的遙遠「未來」更傾向於一個沿襲君主專制、教會神權政治的原始國度(類似傳統歐洲君主制國家),不僅需要直接面對復雜多變的氣候環境,各方派系與勢力更會圍繞有利可圖的自然資源而相互爭鬥。

將幻想創作的舞台放在廣袤的太空中,糅合史詩、科技與宗教,去講述那些真實世界中已經講過無數遍——關於復仇、權鬥、革命——的帝國式故事的變體,此亦正是太空歌劇(Space opera)的基本內涵。

不過,維倫紐瓦對於馳騁太空的星際航行興趣不大,而是花更多時間細繪星球上的人與生物、生物與景觀之間變化、流動的聯系:例如廣袤沙漠之中的一棵植物(耐熱耐高溫、儲存水分),一只不甚起眼、生命力頑強的沙漠跳鼠(趨利避害的生存之道),與逃避哈克南家族追殺的保羅和謝茜嘉相比微不足道;而當人類站在一望無際的空曠場景,與飛船、建築、機械並列對照下同樣顯得渺小。

又如遁地遊走的沙蟲,能輕易將渺小的人類及巨型香料采集車通通吞噬,但對整個厄拉科斯的生態系而言卻是相當重要的存在。驍勇善戰的弗裏曼人甚至可以騎著它們在沙漠中馳騁。

影片裏有一幕,保羅和母親為了躲避敵人追殺,駕駛仿生設計的飛行器沖入沙塵暴上空,漫天塵土打在飛行器造成的碰撞、摩擦、積壓等物理細節十分真實;像蜻蜓一般輕盈簡潔的外觀設計,使之適應沙漠星球表面的極端氣候。

由此可見,維倫紐瓦致力於在虛構的基礎上營造人與環境的真實物理關系和運動軌跡,科幻載具和建築在造型及實用性方面與地域景觀、自然條件相適配,表現出寫實主義的嚴謹,與厄拉科斯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習俗一起構成【沙丘】變動不居的影像生態學。

然而,遺憾的是,維倫紐瓦在最新的【沙丘2】中似乎因為故事重心的轉變而放棄繼續探索沙丘物質世界這一目標,正如有人指出,續作的探索目標從精細景觀肌理和物理效應轉向精神層次,即對於宗教式救世神話的政治性實踐與解構。

於是,電影的重心放在了保羅與契妮這對戀人由相愛到對立的過程,兩人分別居於彌賽亞預言的兩側,作為相互角力、相互批判的棋子發揮推進敘事的功能。

一邊是能力愈加強大的保羅如何在蠱惑人心的母親、一心復仇的家臣、迫在眉睫的外部威脅,以及弗雷曼人難以平息的宗教狂熱等多方裹挾之下,無奈踏上「命中註定」的救世主/獨裁者之路;另一端則表現為契妮對廣為傳頌的預言所流露出的疑惑與不信任,在最後以堅決不從的眼神拒絕領受神話的偽善恩賜,一躍成為反宗教、反建制的「他者」。

維倫紐瓦沈迷於「神話/宗教—反神話/宗教」二元對立關系,及時而風平浪靜,時而波濤洶湧的權力遊戲,某程度而言是把第一集精心構建的生態系棄之不顧。

盡管采用紅外單色攝影,黑白色調主宰的哈克南家族決鬥場景頗有納粹美學的致命而迷人的美感,但這更多是屬於一種造型藝術、意識形態的勝利(令人想起萊妮·裏芬斯塔爾【意誌的勝利】),轉移到弗雷曼人發起的宗教聖戰也一樣成立,卻違背了前作貼近物質現實的寫實宗旨。

隨著沙丘故事逐漸轉往不止不休的宮廷權鬥、太空聖戰,續作的沙漠星球已然不存在任何讓觀眾感到好奇的物質細節或者「秘密」(格局小、慢熱的第一部是多麽難能可貴),不幸變成了軍事作戰室裏的全像投影,只有一場又一場為印證預言成真而不得不開打、令人厭倦的戰爭。

一如氣勢恢弘、場面浩大的戰前動員,觀眾從中能夠看見和感受的也僅剩下重回正軌、整齊劃一的秩序感。

有見及此,我不由得想念起過去那位在空曠荒涼的虛構場景中保持探索物質空間的巨大熱情,致力實踐影像生態學的維倫紐瓦,打造一個令人沈醉其中的世界不應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