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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勾留是此湖

2024-06-23國風

端午前夕,因舊屙赴杭州診療,入住省中醫院。醫院距西湖很近,走不多遠,即到湖邊。這樣一來,給了我親近西湖的便利。一早一晚,得暇即去湖邊徜徉。

西湖老景猶在,又添了不少新景。其實,也說不上是景,全人工的添加,譬如一些樓船、亭榭、茶室,又一律與書法勾肩搭臂。更有一些新的碑刻、楹聯立在湖畔,多為一些當代書畫權貴,或退而不隱的文化官員所書寫。其書法似乎並不與「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湖相諧同在,也只是西湖的附癰而已。

客氣點說,也只能是文化癰疽,怎麽看都不順眼。倒是南山路頭的「青藤茶館」四字,是集徐青藤的草書,看去就順溜多了。古人的東西,與今人並立,雅俗立判。今人的字,即便煙熏火燎地做舊,也掩不住點畫之間的欲望膨脹。尤其牌匾、楹聯,絲毫遮不住醜,有少許的筆墨局促、瑕疵,立刻放大出來給人看,躲也躲不開。

因而,喜歡與人題匾、鐫聯的書家,千萬當心,它或許不是一塊揚名的牌坊,倒是一個栽跟鬥的陷阱,也未可知。如是,喜歡西湖,千萬不要糟蹋西湖。也不要以愛西湖之名,將自己的所謂「愛」強加於西湖。你幾斤幾兩,字的好歹,心裏應該有桿秤,不然被行家看了,看一眼,罵一聲,多不劃算!

白居易是在杭州做過官,蘇東坡也在杭州做過刺史,他們只留下詩文,沒落下一字。他們是聰明的。詩文好了,可以為人傳頌;寫的不好,很快便被人遺忘,不留絲毫痕跡。字就大不同,尤其鐫刻在石頭上,要莫留芳百世,要莫遺醜萬年,風險很大的。

白居易書法很好的,尤其楷書,工謹雋秀,有禇河南之風。蘇東坡更不用說,曾寫出天下第二行書,他們都曾是西湖的最高行政長官,誰見他們給西湖留下一個字,只留下千古名句,至今叫人吟頌。「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這是一首著名的杭州西湖春景詩,叫【春題湖上】。詩人白居易於唐穆宗李恒長慶二年(822)七月,除杭州刺史,十月到任,至長慶四年五月底離杭赴洛陽任所。此詩即作於作者卸杭州刺史任之前夕。白居易對西湖的戀戀不舍,此詩和盤托出。據書載,在孩童時代,白居易曾立誌要到杭州做官,心願得酬,自然為之欣喜,其對杭州的深情於此可見一斑。此詩不僅是白居易山水詩中的佳構,亦是歷代描寫西湖詩中的名篇之一。

蘇東坡更是了得,首開西湖與西施之喻,一詩讓西湖名滿天下,女人如水:「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想來,這詩是先寫在紙上的,可蘇東坡並沒讓人將詩落在石上。如此佳構名句,落在石上,也是大幸,猶如蘇堤一樣,為西湖增光添彩,定會成為西湖一景。

然而,蘇東坡沒有,他是懂西湖的,西湖「空蒙」而「奇」,一旦落到實處,很不「相宜」。也因此,東坡此詩至今仍給人留下曼妙無垠的想象空間。今人就很不識趣,居然將白居易的詠西湖的名句落在了石上,就是那句「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是行草書,不知何人所書,連個姓名印章也不敢屬,怎麽就那麽醜陋!好端端一句詩,生生給糟蹋了,簡直是惡俗!看到此句詩刻石的一瞬,白居易的真誠情感頃刻間蕩然無存,顯得那麽忸怩作態。今人粗暴地強奸了白居易,讓白居易體無完膚。

我想,倘若白居易地下有知,一定後悔自己寫下這首詩的。如今,今人對白居易「勾留」的西湖的索取更是變本加厲,西湖中所謂的「音樂噴泉」破壞了西湖夜晚的寧靜不說,那現代化的聲光電更是對西湖生態的糟蹋,與那石頭上的醜書同屬一罪。人實在不能太多情了,更不能濫情,書法亦復如此。

當然,西湖管理者,有自己對西湖經濟利益的考量,不然一張船票讓人坐不足一小時,何以收人半百。一張湖邊座位,加一杯劣質清茶,又何以收銀近半百。很多時候,多屬無奈,要錢就不能要臉的。然而,很多時候,臉面還是比金錢重要。沒了臉面,要那麽錢作何用?

作為浙江人的魯迅,似乎對西湖少有興趣。他曾在杭州教書一年,只遊過一次湖,還是好友許壽裳邀請作陪,否則,他連這「一次」也恐無興趣。1928年夏天,魯迅來杭州一回,只從西泠印社買去一卷塔經,然後掉頭走了(見【魯迅日記】)。魯迅對拿西湖換錢的舉動是深惡痛絕的,他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分析雷峰塔「倒掉」原因時,明確指出塔的磚頭每塊都有孔洞,洞中塞著經卷,經卷可以賣錢,每卷一元。因此,一些遊客就動手挖墻角,你挖一塊,我挖一塊,久而久之,釀成雷峰塔的崩塌。對此,魯迅還有點幸災樂禍,惡狠狠地說:「活該!」

但凡熱愛自然的人,都會對西湖有「勾留」之情。然而,熱愛自然,實在不是索取與破壞自然的借口。對於自然美景,更多時候,用心、用眼即可,動手動腳即是褻瀆。有如斯之想,我沿湖徜徉之際,遂詠詩一首:「一鑒碧波映半穹,沿岸風物托湖名。三潭六合連花港,虎跑靈隱沏龍井。古今人尊一聲好,豈料今作拜幣翁。倘去此湖金冠冕,誰人還識臨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