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見藝術家這麽實在的。
雕塑家向京在接受采訪的時候說:
「其實我純粹是被雕塑給熬成這樣的,因為你首先要幹這麽消耗的事,你必須得集中你的所有時間和精力,然後專註,絕對高度專註。」
已經是國內最成功的雕塑家的她,也會吐槽:「我恨雕塑。」
20多年來,向京大部份時候都在埋頭做雕塑,幾乎沒有業余生活。
現在她認為「無論你怎麽熱愛一個東西也不能被它剝削」。
她的這段發言,也引起了打工人的共鳴,讓她小出圈了一下。
不過說起她本人,在行業內一直是大名鼎鼎,一次拍賣的成交額更是達到一個億。
宋丹丹曾說:「如果你對藝術稍微有些興趣,你應該就知道向京,至少知曉她的名字,因為她真的了不起,像她這樣的女藝術家,中國多少年才出一個?」
自古以來,像是雕塑、畫畫等行列,女性想要占據一席之地並不容易。
尤其是雕塑,它緩慢而笨重,對於女性來說更是如此。
那些能夠留下名姓的女藝術家們,一邊閃閃發光,一邊又乘風破浪,經歷常人所不能。
中國最天才的雕塑家
「最天才的雕塑家」這個名號來自於媒體對向京的評價。
她年紀很輕就暴得大名, 2010年她的一件作品以627.2萬人民幣的成交價,重新整理了中國雕塑界拍賣最高記錄。
向京每創作一個系列,都有三至五年的「閉關期」,不愛穿華服,素面朝天的她把所有的能量都傾註給了雕塑。
也有人覺得向京雕塑出來的女性一點也不性感,它在感官上讓人覺得不夠愉悅。
但向京只希望自己雕刻的女性,能獲得真正的尊嚴,擁有超越表象的性感。
向京擅長借用女性的身體去傳達,那些屬於女性才懂的語言。
它們輻射出來的母題為女性所共通,有關成長、身體發育、疼痛、欲望,以及真實的生存處境。
在「保持沈默」的「處女」系列中,女孩們並不是標誌意義上的「處女」,她們有的吸煙,還有的才來月經。
相比體現出女的純潔,她更想表達「處女」意味著女性的絕對完整和絕對自我。
但「處女」又是脆弱的,因為一旦滑向成年人的世界,也就意味著充滿下行的誘惑,容易被男權世界所馴化,自我將變得凝固或者瓦解。
這些,是向京自己青春期時的困惑,卻也能為所有女性所感知。
而「全裸」系列中的女性們則要松弛的多, 她們大都光頭,只有皮膚和器官具有女性的實感,女性的身份和被觀賞性在刻意被淡化。
【你的身體】是其中一件作品,它兩腿向外敞開,女性的性征一覽無遺。
女性原本覺得羞恥想要掩藏的部份,沒有被向京美化,而是給予溫情的平視,這反而也給了人以坦然直視自身的信心。
向京說,之前不太能接受自己的身體,但是2005年在做完那幾件作品後,她站在鏡子前雖然還能是看到這樣或那樣的缺點,但是忽然之間一切都可以接受了。
或許,雕塑這種充滿敘事的藝術語言,就像一面鏡子,讓不同的人感知到了不同程度的「看見」。
作家林白說,看到向京的作品,感覺非常熟悉。
「那種異樣的、驚恐的、強烈的女性感覺,絕對不是一種小打小鬧的審美或者情趣」。
她的藝術是能夠被感知的,能喚起人的感受性。
像是「保持沈默」系列中的另外一件作品【敞開者】,她松弛且豐盈,以一種極度坦然的姿態在面對世人。
作品的名字借用了海德格爾在【林中路】中「敞開的概念」,絕對的敞開意味著它超越了生存處境,無法被定義。
用戴錦華的話來說,是具有「佛性」,所有的語言和意義在磅礴而真實的生命感面前彌散。
除了探討女性自身的處境,向京也在探討著人和人和外部之間的關系。
「全裸系列」中的另一件作品【一百個人演奏你?還是一個人?】,描述了一群女人圍坐在一起泡腳的場景。
她們身體松弛,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和親近。
旁邊的鵜鶘和女性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命,卻在此刻凝練成一種溫暖的弧光,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充滿了奇妙的可能性。
而到了「S系列」,女性的身體更像是一種意象化的身體,她們被用來勾勒出靈魂的真實形狀。
比如這件名為【S】的作品,女人的身體被分割開,又重新組合在一起,她雙目緊閉,內在的欲望迴圈在表皮之下。
向京用這種方式來表現人性不停地痙攣和掙紮的狀態。
在向京的作品裏,比如情欲、虛榮、憤怒等這些,並沒有好壞之分,她只是在呈現人靈魂深處的部份。
比如用蛇來形容人內在的能量狀態,紅蛇張開嘴巴,露出尖銳的牙齒,意味著憤怒。
等到了【這個世界會好嗎?】系列,她開始透過用動物來表現人和自己,和世界之間的關系和命運。
【異境——這個世界會好嗎?】中白馬的神態憂傷而陰柔,流淌著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具象化著「這個世界還會好嗎?」的擔憂。
向京常常說自己是興致勃勃的人性觀察者,她創作出來的女性不關乎美醜,更不以男權視角為參考,而是讓女性的生命經驗被充分看見和體會。
用戴錦華老師的話說,她的作品是關於女性的,但這裏的「女性」,不囿於任何規範慣例,也不來自於任何立場和主義。
她不是某種社會類屬,也不是某種遭踐踏或被寵溺的客體。
或許,向京的雕塑在男人的世界或者存在冒犯,但在女性的世界卻能激起某種程度的共鳴。
因為,「她」真正被看到了,唯有女性才能夠彈奏出屬於女性的情緒和生命尊嚴。
在藝術領域,女性作為被展示的物件,一直以來都和「被消費」掛鉤。
比如在西方的古典人體藝術和畫作中,女性的形象常常被刻畫的美而豐滿,甚至承擔著情欲的載體。
像是由瓦特豪斯創作的【海勒斯和水神】的油彩畫,曾因「畫面過於色情」而被移出英國曼徹斯特藝術畫廊。
巴爾蒂斯1938年的畫作【做夢的特麗莎】,畫作中的少女坐在椅子上,一只腿支起來,能隱約看到底褲。這引起了很多女性觀看者的不安。
這些作品中的女性,大多作為「被凝視」的物件,而非凸顯她作為個體的真實。
而當一件作品剝離了這些,完整的表達一個真實的女性狀態,又會引發什麽。
有很多人問向京,「你怎麽喜歡做那麽難看的女的呢?」
似乎男人第一眼看到向京作品中的女人,會感到特別失望,因為這不符合他們一貫的審美習慣。
但或許也只有女性才能讓作品中的女性具有某種呼吸感。
在向京的作品裏,女性們不再是妻子、女兒等等,她們沒有外殼,只是她自己。
她甚至會刻意淡化女性的「得體」。她的雕塑作品裏的女性,是有著小肚腩,眼袋,皮膚顏色各異,神情或淡漠或緊張,真實的像是在生活中曾與你擦肩而過的女性。
這也和她自己的經歷相關。她曾坦言,接受采訪的男藝術家從不被要求化妝,而女藝術家卻要被化妝,男藝術家也從不被刻意稱作「男藝術家」。
這些潛移默化的偏見讓她覺得困擾。
有觀眾看完她的作品後感慨,那個耷拉著眼袋,頭發有點亂,神情有點憂郁的女性,讓她想到了自己生育後的真實樣子。
向京認為,一個女性美麗是因為她獲得了尊嚴,而不是合乎所謂的標準。
比如保持沈默、全裸系列裏的女孩們,雖都是一絲不掛,但是不帶半分色相。
上野千鶴子曾說:「長期以來女性被認為不需要思想和語言,借用丸山真男的表述,女性被認為只要「存在」就有其價值,不用像男性那樣需要「行動」才能被認可。
這種浪漫主義的、近代主義的女性觀,將女性排除在語言與思想之外。
而且,女性一旦想要說些什麽,就會苦惱地發現,女效能使用的只有「男性語言」這個唯一選項。」
也因此,像是向京這樣去將自己的經驗和思索借用雕塑具象化的方式,也打破了女藝術家的禁錮。
現如今,雕塑並非是彰顯男性藝術家的特權工具。
那些優秀的女雕塑家們,不僅能將女性的各種處境和情緒借用雕塑具象化出來,還能在商業化上面做到不俗的成績。
巴西藝術家莉吉亞·克拉克,透過模擬妊娠過程的方式讓母親這一身份被觀眾更為具象的感知,讓大家體驗當母親的不易。
路易絲·布爾喬亞被認為是現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家之一,她的名為「母親」的大蜘蛛展覽。
試圖用蜘蛛給人帶來的印象去闡述母子關系,在全世界都引起了轟動。
這幅作品在2015年,拍賣出約人民幣1.8億元的天價,也創下了女性藝術家雕塑作品拍賣的世界紀錄。
路易絲解釋:「它是對我母親的頌歌。
母親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聰明、耐心、整潔、自給自足、敏感如蜘蛛一般,總是辛勤地在織錦機前勞作。」
這些表達,讓雕塑呈現出一種更為坦然,細膩的狀態,更能讓女性透過這個渠道去認識到自身的情感。
最重要的是,她們透過藝術,透過自身的經歷和思索,借由雕塑去表達,讓女性的思想和處境被看到。
可以說,女藝術家的創作撕開了許多關於女性的被規訓的成分。
她們讓作品擁有了主動的、真正的立場,而非被看的客體狀態。
正是因為她們所呈現出來的真實,才讓我們得以一次次確認自我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