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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丨周末讀詩

2024-01-22國風

連日暴風雪,公路像狹窄的死運河,兩邊林地在雪野沈睡。車不知開了多久,終於到了伯恩鎮,停下來加油,保羅說過了橋,就是鱈魚角。

我們下車,空氣甘冽,寒風如割,才下午四點,街燈已亮起,鎮上人影寥落。保羅站在路邊抽煙,森綠薄毛衣,永遠牛仔褲,神色凜然。

我在附近隨意走走,誰也不是的異樣感覺,好像被放逐到世界盡頭,既如釋重負,又極其孤獨。從街對面看他,如兄如弟,一種天然的默契,似乎出生前就已經有我們兩人。

1

驛舍燈下思家

溥儒【舟影斜陽圖】(局部)

【邯鄲冬至夜思家】

(唐)白居易

邯鄲驛裏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

這天夜裏,白居易在邯鄲驛一間簡陋的客舍裏,時值冬至,朝廷放假,民間有各種儀式,百姓穿新衣,互贈飲食,與家人共度佳節,而他宦遊在外,客途孤單,寒燈獨坐,對影淒然。

古人安土重遷,無論走多遠,身心總牽系著家,而家就像大樹一樣紮根在土裏。這是古人的幸福,也構成了他們的痛苦,特別是白居易這樣家常的詩人,出門在外,離開了熟悉的生活環境,有如一棵樹被移植到異地,很長時間都會水土不服。

日常、平易、通俗,這是白居易詩給我們的感覺,此是他對寫作的自覺要求,亦合乎他的性情,「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在日常生活中寫下的大量詩作,就好像原上的荒草,不如桃李驚艷,不如喬木威嚴,卻親切樸實,春風幾度,生生而不息。

這首詩與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思家之情、視角寫法幾乎雷同,俱是獨在異鄉,客中佳節,思家情切。「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王維詩更有少年精神,白居易則一貫家常,語氣似在閑話,「抱膝燈前影伴身」,多少有些自憐。

現代人經常遷徙,又大多生活在城市,即便鄉土社會,亦因互聯網的普及,家園故土的觀念明顯淡薄,家人之間日漸疏遠。飄蓬般的存在,是一種悲哀,但也可以是自由自在。這取決於你對自身的定義,是做一棵樹,還是一只船。樹有樹的安定,也有其衰老而無聊的痛苦;船有船的漂泊,也有其海上航行的冒險和奇遇。

日復一日,我們醒來又睡去,睡去又醒來,生生死死,到底是為了什麽?日子重復它自己,似乎毫無意義。也許為了制造點兒意義,人類發明了節日,我想節日就是從時間沼澤裏,被事件凸顯出來的日子,為了慶祝,為了哀悼,或不為什麽,只為感覺人還活著。

我完全懂白居易在冬至夜的心情,然而多年的動蕩已將我徹底改變,由一棵小樹變成一只帆船,哪裏都是海,哪裏都是這裏,不僅有大海,還有遼闊天空,還有永恒,在星辰的岔路口等待。

前些天父母從深圳過來,一下車就慨嘆:這裏太偏了,怎麽住這麽偏!我問父親和哪裏相比太偏了,他一時答不上來,我知道他們是坐車累了。如今只要交通便利,無所謂偏不偏,所有地方形成一張網,每個點其實都是自己的中心。旅行途中,我時常覺得可以在任何地方住下來,但若真的打算長期定居,卻沒有一個地方合適,那些地方不是太近就是太遠。

2

風景作為見證

周思聰【風雪夜歸人】

【寄內】

(宋)孔平仲

試說途中景,方知別後心。

行人日暮少,風雪亂山深。

我們離開加油站時,又開始下雪。回望伯恩橋在後面收起,大陸立即變得遙遠,化為一片模糊的蜃景,車窗外風雪茫茫,暮色彌漫冬日哀傷,前方盡頭即是大西洋。

說已抵達,又開了很久,經過一段又一段路,兩邊樹林連樹林,枯索昏沈。偶爾看見幾棟房子,覆雪的花園和屋頂,秋千也積著厚厚一層,像靜物畫。保羅開了一天的車,沈默著,他是為了陪我,才冒風雪來島上。

我們似乎是情侶,然而並不是,從開始便只是默契,清澈見底,所以沒有生起戀情的渣滓。男女相悅,真有可以在戀愛之外的,不落情緣,不涉成敗。

我講故事沒有起承轉合,總想同時說出所有的話,因此經常結結巴巴。我的第一句蘊含最後一句,最後一句又喚回第一句。如果非要有時間線,那也只能倒敘,比如這首詩【寄內】,孔平仲寫給內人的家信,客途孤苦,萬千心情,該如何訴說?

若平鋪直敘,訴說路途艱辛,以及自己如何想家,則是一封平常家信,且也訴說不好。要知道,語言和它想表達的東西是格格不入的,比如「我很孤單」這句話,別人讀了不會覺得你孤單,「孤單」只是個概念,並不能觸動讀者,但如果說「風雪亂山深」,這些詞語的原始力量,立刻就能讓我們感覺到天涯孤旅,還能體會到行客對家人的思念。

【寄內】的效果來自倒敘。若正敘之:「行人日暮少,風雪亂山深。試說途中景,方知別後心。」顯然,這是平淡散文,後二句頗覺多余,而換成倒敘,便有警策跌宕之勢,且在開口之前,苦楚心情,不知從何說起,情深故言簡,只能「試說途中景」,於是淡淡兩筆,行旅之狀如聞如見,勝過千言萬語。

瑞典詩人杜文·特朗斯特羅姆有一首詩【錫羅斯島】,即是采用倒敘,先寫今天他們在錫羅斯海港看到的廢棄商船,一個又一個又一個船頭,已停泊多年,船身上仍寫著船的名字和令人遐想的地名,「水上的黑暗油畫,提醒我們,我們從未成為我們曾經想成為的。」詩的最後一節,倒敘昨夜他們剛到錫羅斯島時,看見月光下浩蕩的船隊,多麽緊密地相連。此詩也只能倒敘,正敘就不是詩了,只有倒敘才能戲劇性地濃縮這個古老主題:今天如此衰朽,而昨夜那麽神奇。

3

風雪夜歸人

金 李山【風雪松杉圖】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唐)劉長卿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首詩的凝練與高華,遠遠超出了詩中有畫。僅二十個字,將風雪夜投宿山家一段情事,繪聲繪色地呈現出來,實在令人嘆服!

詩的最高技巧,乃沒有技巧,就像這首詩,只是真情真語。四個句子,每個句子都是鮮活事件,詩人用準確的語言,把握住了生命體驗的四個瞬間。

「日暮蒼山遠」,看似平淡的寫景,其實很不平淡,寫景不是寫風景,而是感知主體的心靈圖景。人在旅途,日暮本身就有壓迫感,且山色轉黑,更形其遠,使人倍覺長路漫漫。

看見一戶山家,寒風中那般孤單,貧窮。前二句寂冷,自然環境嚴酷,此時只有遇見山民,聽見人類的聲音,或一聲雞啼,一陣犬吠,都能給淒惶的旅人以家園的安慰。

後二句寫投宿,有了聲音,畫面頓時熱鬧,且驚且喜。柴門已覺親人,更聞犬吠,迎上來的家犬,把整個日暮荒山都吠得暖和起來。不過這句的犬吠究竟是誰聽到的,是詩人還是主人,從文字難以確知。末句的「風雪夜歸人」同樣,夜歸人可以是行客投宿之後,在屋裏聽見主人回來,也可以是主人聽見行客來了。也就是說,後二句的視角可以是行客,也可以是芙蓉山主人,皆好。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先讀題目,即知是溫暖的相遇,日暮蒼山,天寒貧屋,漫天風雪像一場驚喜。這次投宿本身就是一首詩,每樣事物都完美地出現在那裏,蒼山,白屋,柴門,犬吠,若換成朱門或鐵門,感覺就會大不同,也許會增加寒冷。並非詩意來自貧窮,而是在當時的情境中,暮色柴門和風雪犬吠,更能喚回人類在大地上棲居的古老記憶。

卻說那天,我們抵達海邊那棟房子時,天已盡黑,車子拐進一條很窄的碎石路,兩側是陰郁高聳的樹籬,門廊感應燈亮起,燈光照射下,雪片迷蒙亂飛。房子佇立在黑暗中,像一艘大船,聽得見十幾米外海浪喧騰。

房裏很漂亮,上下三層,主人只夏天回來度假,室內家具簡約,橡木地板,厚實原木桌上散著幾枚貝殼,墻上一面羅盤,廚房貼著馬賽克,淡藍間深藍,一派海洋風情。暖氣壞了,房子越來越冷,我們坐在窗台上聊天,隱約可見外面白浪翻滾,悲傷的大海,整夜在黑暗中,在風雪中。

已經走了這麽遠,不能再遠了,路被大海截斷,我明白了一件事,在這個星球上,你沒有地方可以逃離。你可以寫詩,取悅於詞語,就像很多人取悅於美食,但這改變不了現實,詩也可能一文不值。

嚴寒如一種固體,凝結在空氣裏,蜷縮在沙發上漸入朦朧,夜靜中海浪在耳根轟鳴,我好像才睡著忽又凍醒。窗隙透進灰白的光,雪已停,朝陽在海上大放光芒,狂浪掀騰閃現黑色身影,有人在沖浪,小小人影在海天翺翔,遙遠而孤寂。

撰文/三書

編輯/劉亞光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