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國風

王陽明本體說的詩意表達

2024-03-19國風

用詩歌的形式講學,原是理學家的傳統。從邵雍的「擊壤體」開始,理學家即有以詩講學的風氣,邵雍也因此成為「詩人中的道學家,道學家中的詩人」。(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朱熹與陸九淵兄弟鵝湖之會,相互辯難論學也是以詩歌的形式表現的。王陽明也不例外,他經常用詩歌宣講其心學本體,這類詩具有特殊的審美價值。

本體,在中國哲學語境中是指和一切現象對稱的最高抽象存在,它是宇宙萬有之源或本質。作為形而上者,它無形無象,非動非靜,無聲無聞;因為凡有形象、動靜、聲聞者都是形而下的產物。本體雖是形上的存在,但宇宙萬有都是它的發生和流行,它決定著萬物的本質。本體作為宇宙的大本大源,是宋明理學的最高範疇。熊十力說:「學不究體,自人生論言之,無有歸宿。」(【十力語要】)本體不明,則人生無歸屬感;本體明,人生意義頓顯,心靈得以安頓。

在王陽明那裏,本體隨義異名,「自其形體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於人也謂之性,主於身也謂之心」(【傳習錄】)。「天」「帝」「命」「性」「心」以及「天理」「道」都是本體的異名。後來陽明認為以「心」或「天理」指稱本體固然可以,但易使學者雜入程、朱舊見,解釋起來「費卻多少辭說」,於是又拈出「良知」二字作為本體的別名。「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傳習錄】)。良知既是生成宇宙萬物的最高本體,也是倫理道德的終極來源。

王陽明的講學詩有時以「水源」「樹根」「明鏡」來形容本體。如【鄭伯興謝病還鹿門雪夜過別賦贈】:

濬流須有源,植木須有根。根源未濬植,枝派寧先蕃?謂勝通夕話,義利分毫間。至理匪外得,譬猶鏡本明,外塵蕩瑕垢,鏡體自寂然。孔訓示克己,孟子垂反身。明明賢聖訓,請君勿與諼。

詩意是說,本體好比是水源,現象世界(包括倫理道德)都是從本體那裏流出的。本體好比是樹根,現象世界好比是從本體中發出的枝葉。本體主宰於人成為心或良知,所以只有養護好本體,才能成就聖賢事業。本體不是外求得來的,需要反求自身而得。心本體如明鏡,雖蒙外垢遮蓋,但其明性未失。陽明認為,孔子說的「克己」、孟子說的「反身」,其本義乃是要求人們反身自求人人固有之心本體。

王陽明還以「參同契」「無盡藏」等詞語來象喻良知本體,如【詠良知四首示諸生】其二、其四: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第二首是說,你為什麽心神不安呢,乃是因為在人生煩惱場中用錯了功夫。不能說成為儒家聖賢沒有口訣;「良知」二字訣,就如同道家修仙所用的「參同契」。

第四首是說,良知作為本體無聲無臭,是形而上者,但它卻是世間萬有產生的根基。庸人不知自家本有無盡的寶藏——良知,卻去沿門討飯,像個貧兒。

王陽明有時用「仙境」「神仙」「桃花源」形容見道(本體)後的美好。如【別方叔賢四首】其四:「道本無為只在人,自行自住豈須鄰?坐中便是天台路,不用漁郎更問津。」其意是說,道內在於心,人道合一便永遠不會孤獨,自行自止,均自由無礙,何必再從鄰居、朋友那裏尋找溫暖呢?如果反身見道,便如同傳說中的劉晨、阮肇所進入的天台仙境(典出南朝劉義慶【幽明錄】);亦如同進入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而且還無需向漁夫尋問渡口,只需反身自求即可達到。王陽明【答人問道】又雲:「饑來吃飯倦來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卻從身外覓神仙。」其意是說,渴飲饑食,行止坐臥,一切聽從良知的安排,自己不要妄作主張,這樣才是神仙生活。世人不信我這些話,他們放著自家良知(神仙)不認,卻去騎驢覓驢,從身外另找神仙。

王陽明還用「明月」喻指本體,如【中秋】:

去年中秋陰復晴,今年中秋陰復陰。百年好景不多遇,況乃白發相侵尋!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山河大地擁清輝,賞心何必中秋節!

此詩說去年中秋節,天氣由陰轉晴得見明月;今年中秋節月亮被陰雲遮蔽。但不論陰晴,明月未嘗不在天上。「吾心自有光明月」是吾心自有良知的比喻,良知本體一刻也沒有脫離自我,它是生命的主宰,它如同中秋之月,亙古永存,團圓無缺。人若能反身認識到這一點,便會隨時賞心,隨地而樂,不必有待於中秋美景才盡興。良知才是吾人至樂之鄉,快樂與否並不取決於人生順境或逆境。

王陽明以詩的形式進行本體言說,此類詩歌有多方面的審美價值。其一,將抽象的不可以聞見的形上存在轉化為具體可感的詩意言說。本體在王陽明那裏,是決定世間萬物發生(包括精神現象)本源性的存在,它很難言說,只可以去意會,用陽明的話來說是「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傳習錄】)。本體雖難以言說,但為了傳道,還必須要說,怎麽辦呢?用打比方的方式進行詩意的講解,便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法。陽明在詩中將本體喻為「水源」「樹根」「種子」「鏡子」「明月」等,說明本體的根源性以及普照萬物的光明性,從而使形上的本體轉化為經驗界的感性顯現,透過詩的審美意象誘發人們對於宇宙本體的認知。

其三,用詩的審美意象作為彈板,接引人們從有限之思進入無限之境,從凡庸走向超越和美好。王陽明認為,本體內在於人謂之性,本體統帥生命稱之為心,本體的虛靈明覺謂之良知。因此本體與人不二。認識到這一點,良知就成為人的「真頭面」「無盡藏」「定盤針」「參同契」。所以識本體成為人生第一要事,成為幸福之源和終極歸宿。人若反身見道,生命便如仙境(天台路、碧霞池)或桃花源般美好,生死得以超越,痛苦得以消解,浮躁得以安寧,身心得以安頓。見道之後的心體,如同永恒的明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成為團圓無缺的超越之境。

總之,王陽明的本體詩學不僅成為哲學的言說方式,在中國詩學史上也開啟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心靈境界,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作者:武道房,系安徽師範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