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寫的是詩人自己的主觀情意和感覺。詩人是多思、多悟、多情的那一類人，他們敏感的神經能與身邊的萬事萬物的某一特征觸碰、對接、對話，從而以文字表達成詩。有詩友說現在詩歌的門檻真低呀。門檻低，不代表無門檻。伊沙說「詩歌到語言為止」。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門檻，即要求詩歌寫作者要通曉一門語言。這是基礎的門檻，因為詩逃脫不出藝術語言的範疇。本期我們來讀讀余秀華的一首【春天又一次按時到來】。
【春天又一次按時到來】
詩 / 余秀華
他在樹下閉著眼睛。∥
他去寺裏看過兩次桃花就不去了
悟性這個時候薄若浮冰：
春天的戰場已經布置
他的另一個分身在閣樓上寫下：
把兵荒馬亂的欲望調教成大家閨秀的詩行∥
新長成的孩子在用舊的春天裏奔跑
絕望在希望的新婚之夜按時死去
才孵出的喜鵲忘了前世歇過的屋檐，
當然淋過它的一場雨
也得忘記自己匯集過的河流∥
把春天交給左右為難的詩人。抒情如鯁在喉
她想給幾個人發短訊，約一約去桃花島的事情
這明目張膽偷情的嫌疑
一下子敗給了身體裏不停上漲的潮浪∥
如果我70歲，我就有70個春天
一個春天10塊錢，剛好夠一個中級賓館睡一夜
想想寂寞太長，一夜不夠
也就罷了
一讀這首詩的題目， 讓人有一種感慨萬千的味兒。在一個四季分明的地方，比如詩人的家鄉，春天總是在固定的時間裏來臨。在這個題目裏，春天仿佛被擬人化了，它的再次按時到來仿佛與人約好的，而又從不負約。
對於女詩人來說，回頭看看走過的崎嶇坎坷之路，也只有這春天未曾爽約過。其間的心酸與感慨，也只有她更能體會。也就是說，除了春天之外，女詩人已經有了太多的缺憾。
余秀華這首詩沒有分節，共有十九行。起初看著有點長的樣子，其實它的眉目還是很清楚的。根據詩中意象和節奏的跳躍，我們可以把它分成五節來讀。
第一節是這首詩的第一行：「他在樹下閉著眼睛。」
起句突兀。這個他是誰？他為什麽在春天的樹下閉著眼睛？這不由讓讀者有很多疑惑。這個人是否還活著，是不是睡著了？透過讀第二節我們才知道樹下這個人處於一種什麽樣的狀態。
接下來的五行可以看作第二節。這一節寫一個人的兩種夢遊一般的幻覺。讀了第二節的前三行我們才明白那個人原來在試圖閉目悟道：「他去寺裏看過兩次桃花就不去了 / 悟性這個時候薄若浮冰： / 春天的戰場已經布置」。
這一節有點古詩詞裏意境。我們可以看作是女詩人的造境之語。寺廟、桃花這些形象是古詩詞中常出現的事物。一個人悟性薄就不容易跳出世俗或塵世之外看清塵世裏的事物，領悟不了世情而執迷不悟。
寺廟是止欲修心之地，而桃花是春天的花事之一，讓人容易迷戀。在百花鬥芳菲的季節裏，難免讓人醉心於五顏六色之中。一個人如何做到清心寡欲、心如止水？在看了兩次桃花後他又悟到了另外一種想法：「他的另一個分身在閣樓上寫下： / 把兵荒馬亂的欲望調教成大家閨秀的詩行」。
女詩人以「兵荒馬亂」來形容各種欲望的到來。往往，春天按時到來，而欲望也是，讓人措手不叠地面對，以至於有兵荒馬亂的感覺。而把這些欲望如何寫成大家閨秀的詩行？大家閨秀的詩行是什麽樣的？
詩人劉年曾覺得余秀華的詩是這樣的：「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裏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塗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汙。」
從劉年的評語裏我們能看出什麽是大家閨秀的詩行：多精致之裳，多粉飾之妝，以香味為風尚。
也就是說在當下諸多女詩人的作品裏，余秀華的詩無疑就是顯眼包，惹人註目。這比喻不太恰當，但是事實。大家閨秀的詩行是諸多欲望調制而成的，少了很多滄桑和現實的殘酷之感悟。余秀華的詩則與之相反，充滿靈氣充滿疤痕的痛過和悲愴，由此也帶來的人間煙火味的詩行有時會透露出一絲清新和拙樸的風格。第三節即是如此。
第七、八、九、十、十一行為第三節。它的每行詩都是一個獨立的意象和場景，自成一種意境和象征，沒有一絲所謂的大家閨秀式的味兒。這一節是對春來萬物生的充滿滄桑感的詮釋，每一行都包含了相對的意象或意境。
新長成的孩子是個已經會奔跑的小孩子，而把春天用舊的是他們的父母輩或祖輩，是大人們。在大人眼中的春天如何破舊或對這春天已經習已為常，但在小孩眼中是充滿新奇的世界，而世界需要他們去探索。
有希望的新婚的春宵裏自然沒有絕望之人。反之亦然。這個事是女詩人一生的痛。
一只小喜鵲在自己的家裏見到這個世界，誰還記得前世在哪裏、在某個屋檐上嘰嘰喳喳過呢？它單純得仿佛只有今生，沒有前世。
和小喜鵲一樣，雨水也要忘記前生匯成過的河流，它在每個春天裏的身份叫雨。
這些看似矛盾的事物在輪回,在重生，有著緊密的聯系。而春天的再次按時到來就是來促成這天意一般的關系的。
這樣一來，春天的如約而至反倒讓這個女詩人為難起來，是該更愛前生呢還是該更愛今生呢？真如她在【下著雨的春夜】裏所寫的那樣：「我該如何愛你呢？雨不停下著。仿佛從前世到來世 / 獨獨貓過了今生 / 我該如何愛你？風吹動歲月的經幡，近也不能，遠也不能」。這分明就是讓她左右為難，一再為難。
如何表達這份愛意，對著按時到來的春天？女詩人的心再次被刺痛。這分明就是天意。而回到現實裏，給人發資訊相約去一個浪漫的地方，人們會像這個春天一般按時到達嗎？這樣會被人懷疑成去偷歡、去偷情，未免過於流俗，從而讓女詩人打住約人的念頭。
寂寞難耐的時候，人們可以清新脫俗，也還可以隨心流俗。女詩人也是這樣，而這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如果我70歲，我就有70個春天 / 一個春天10塊錢，剛好夠一個中級賓館睡一夜 / 想想寂寞太長，一夜不夠 / 也就罷了」。
這念頭是真實的，也並無不妥之處。和前兩節裏的那個「他」的念頭一樣，會分化，會消失，而春天依然來了，不隨大家閨秀的詩行，不隨俗裏俗氣的念頭，也不隨五味沈雜或高雅清新的念頭。因此，這首詩的題目內建感慨萬千的意味。
關於余秀華這首詩，詩友們感覺如何？歡迎一起交流討論。歡迎關註白馬侃詩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