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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釜米有多少、割雞焉用牛刀:從實物考古看孔子的幽默感

2024-03-28國風

孔子其實是一個很有幽默感的人,這一點不但和老是板著臉讓人難以親近的宋代理學家不同,而且和後來的孟子也不同。

在【論語】中,經常可以看到他和學生開玩笑,或者使用各類幽默的語言。

一釜米有多少

有一次孔子的學生公西赤到齊國去出差,冉子請孔子周濟一下公西赤的母親,給老人家送些米吧。孔子說,送一釜米。冉子說,這也太少了吧?孔子幹脆說,那就給一庾米(【論語·雍也】)。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請益。曰:「與之庾。」冉子與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冉子,【史記·弟子列傳】說是冉有,也有人說是冉耕(程樹德:【論語集釋】冊二,中華書局,2008年,第369頁)。不過從行為習慣和經濟狀況來看,還是冉有的可能性更大。

冉有希望孔子周濟公西赤的母親,孔子先說送一釜米。「釜」是多少?皇侃、朱熹等人說是六鬥四升,也有現代學者說當時還沒有升鬥斛的度量衡,因此一釜是六十四升(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75頁)。

從考古資料來看,齊國的【子禾子釜】【陳純釜】分別為20.46、20.58公升(趙曉軍:【從考古材料看戰國時期度量衡的檢校制度】,載【四川文物】2006年6期,第59頁),即20460、20580毫升,這是田氏齊國度量衡中的「釜」,似可供我們參考。春秋晚期姜齊的「釜」,至少不會與這個數據有天壤之別。根據李學勤先生研究,「釜」為齊國特有的量制單位,田氏齊國的「釜」實物測量為20500毫升,而之前的姜齊之「釜」容量更小(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3頁)。

因此,公西赤到齊國出使,孔子說的「釜」就是按照姜齊標準給出的糧食數。如果按照這個參考,雖然姜齊的「釜」容量少於田氏齊國的「釜」,但當時姜齊的一釜至少也應該有幾十斤糧食。

山東膠縣靈山衛出土的田齊「丘關釜」

冉有覺得,這幾十斤糧食不夠,說能不能再加點。這時,孔子的幽默感就表現出來了。他說,這還不夠?那就送一庾嘛。「庾」是多少糧食?朱熹說是十六鬥,戴震說是二鬥四升,後世的說法,戴震影響最大。不過,從考古資料來看,戴震的說法也可以修正。

有一件東周時代的小型量器,銘文標明其單位是「斞半灷」,即一斞又二分之一強之意。這件量器小到什麽程度?它經過中國計量科學研究院用工具顯微鏡和測深卡尺測量,內口徑長1.803厘米,寬1.814厘米,深1.74厘米,容量5.4毫升(丘光明:【中國歷代度量衡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182—183頁)。按照這個標準,一「斞」就是3.53毫升。

東周時代以「斞」為單位的微型量器

「庾」字,吐魯番阿斯塔納墓地M184出土唐代寫本作「臾」(王素:【唐寫本論語鄭氏註及其研究】,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57頁)。「斞」也就是「臾」,以「鬥」字旁標明量器字義。「斞」就是「臾」,也就是「庾」。考古材料表明,東周的「庾」,是一種非常微小的單位,只有3.53毫升,也就是幾根手指輕輕抓起的一小撮米。

冉有覺得,幾十斤米是不是少了點兒?孔子覺得他還沒明白過來,公西赤出使齊國,坐著肥馬拉的車,穿著珍貴的輕裘皮衣,經濟上闊綽,你還去給他錦上添花嗎?冉有沒明白過來,還繼續請求增加糧食數量。這時,孔子幹脆給他幽默一把,幾十斤不行是吧?那就給他一小撮米吧。

話說到這份上,冉有才知道孔子的意思:壓根兒就沒必要去送米。君子應該助人,但君子助人,應當周濟貧困,而不是去給闊人錦上添花。孔子的這一思想,至今仍是有意義的。在自發的經濟秩序中,必然存在貧富。對君子來說,好的政治並非追求多數人的最大幸福,而是追求最少數人的最小傷害原則。救濟危困,既是君子濟世和參與重建社會的積極實踐,也是培育自己德性的途徑。

當然,這段話除了體現出孔子責任倫理的觀念之外,本身也很有趣。過去的註家,理解孔子給冉有說送的糧食數量,先是六鬥四升,又是十六鬥之類的,扯來扯去,把孔子話中半開玩笑的幽默意味給遮蓋了。其實,孔子先說幾十斤,冉有說不夠,孔子幹脆說那就給一小撮米吧。這一對話,本身就看得出孔子並非人們想象中老是板著臉,他說話其實也很風趣。沒有近人情活潑的人生態度,也便不可能有幽默感,這一點林語堂、韋政通先生都論之甚詳(韋政通:【孔子的性格】,自【時代人物各風流】,中華書局,2011年,第8—10頁)。

割雞焉用牛刀

又如孔子晚年,學生子遊在南武城擔任過邑宰。某日,孔子前往南武城,聽見這座小城中傳來此起彼伏的琴瑟弦樂之聲,微笑說,殺雞還要用殺牛的刀嗎?意思是治理這麽個小地方,還用得著這麽上心,搞得這麽像模像樣的嗎?(【論語·陽貨】)。

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遊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

當時殺雞,一般都用日常的銅削刀,刀體小而輕薄,刀柄上有環圈,在東周考古中十分常見,如侯馬晉國鑄銅作坊中的小環首刀(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馬鑄銅遺址】上冊,文物出版社,1993年,第93頁)。

而當時殺牛,並非日常行為,而是莊嚴的宗廟祭祀時舉行的。根據禮制,天子、諸侯要用「鸞刀」宰殺牛等犧牲,並肉袒割牲,非常講究(如【禮記·樂記】【郊特牲】等文獻中都有記載)。宰割牛牲的刀,就是祭禮上的鸞刀(劉源:【商周祭祖禮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59頁)。

鸞刀,孔穎達、朱熹說是刀上有鈴,高亨說是刀上有鳳鳥。實際上,「鸞」的意思是高貴、華美,是裝飾了綠松石、獸牙、蚌片等具有復雜紋飾的青銅刀。例如,在殷墟M186出土的木柄銅刀,就有綠松石、獸牙等復雜裝飾和圖案,非常高貴華美。刀體寬大,正是用於祭祀的鸞刀。而另一件鸞刀造型的玉刀上,還裝飾了六只鳳鳥紋,也符合「鸞鳳」的紋飾含義(呂學明:【中國北方地區出土的先秦時期銅刀研究】,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24頁)。

東周普通日用的環首小刀,割雞之類所用

裝飾華美的青銅鸞刀,用以祭祀時宰殺並切割牛牲

從孔子所舉例對比的兩種刀來看,一種是輕薄常見的普通銅削刀,一種是廟堂之上裝飾華美厚重用於祭禮的青銅鸞刀,一卑一尊,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是在說,治理這種地方,幹嘛還搞得這麽認真?子遊一聽,以為孔子真這麽想,便解釋,您以前講過,君子、小人學「道」都有好處,君子學道,可以更加愛人,庶民小人們學了道,受到禮樂文化的熏陶,至少更加易使。孔子聽了,對身邊的其他弟子們說,子遊說得很正確,「前言戲之耳」,剛才我是在和大家開玩笑。

孔子拿兩種刀來舉例開玩笑,說明他並不是老板著臉的形象。相反,他也很有幽默感,不時開開玩笑。

另外,這一條也看得出來,孔子對子遊很欣賞,完全贊同他的觀點。子遊認為君子應該「懷刑(型)」,不是用刑法恐嚇民眾,而是胸懷道德的典範,將自己和民眾都鑄造成器,厚植民德,培育公序良俗。子遊經營南武城,使城中四處都有弦歌之聲,這一實踐,本身便屬於「君子懷型」之例。

•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李競恒

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