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講述那個女性寂寂無名的年代時,能夠繞到「三蘇」的盛名之後,讓程夫人成為戲劇的主角,試圖還原她的生命足跡和內心世界,這是女性創作者為話劇【蘇母】註入的難得視角。
■範語晨
一枝白梅秀逸,從舞台上方垂落下來,舞台右側竹制的桌椅旁,一位從容端和的女子,正在提筆寫下些什麽。而遠處傳來的是興高采烈的報喜聲——進京趕考的父子三人金榜題名。
這父子三人正是我們耳熟能詳的「三蘇」——蘇洵、蘇軾、蘇轍。而4月27日在天橋藝術中心首演的話劇【蘇母】裏,主角並非這「一門父子三詞客」,而是同樣值得我們看見、敬重的女性:程夫人。
話劇開始時,我的內心有些戚戚然,我感傷於程夫人終日操持奉獻、卻未能樂養天年的辛苦人生——
舞台上程夫人端坐家中的樣子,只是父子三人歸途中的想象。他們金榜題名之際,最想聽到喜訊的蘇母已然離世。報喜之聲一變而為哭腔,蘇母的一生,在父子三人的哀痛回憶中向觀眾走來:18歲那年,出身名門、飽讀詩書的程大小姐不慕名利門第,「從大紅門來到籬笆門」,嫁入清貧的蘇家,丈夫蘇洵雖與程氏和睦,卻不好讀書,終日嬉遊,曾三次科舉不中,遭到同鄉鄰裏的譏笑。程夫人挑起養家治家的擔子,經營紗觳行、支持蘇洵遊歷四方,對孩子們因材施教,最終不惜散盡家財,送三蘇北上科考。
更感傷於這樣一位才華心胸超群的女子,我們甚至並不知曉她的姓名——歷史上關於「三蘇」的記載與評說汗牛充棟,但有關蘇母的史料卻寥寥無幾。除了蘇洵所寫的祭文和司馬光的一篇墓誌銘外,後人對蘇母所知十分有限。我們只能憑借她的丈夫與兒子的零星回憶,想象屬於她的歲月。
而隨著程夫人的故事在舞台上徐徐展開,才逐漸讓人放下了站在現代女性立場上對蘇母的惋惜。縱然,程夫人的一生在深受現代教育的我們看來,可嘆甚至可惜。但在講述那個女性寂寂無名的年代時,能夠繞到「三蘇」的盛名之後,讓程夫人成為戲劇的主角,試圖還原她的生命足跡和內心世界,不得不說,這是女性創作者為這部話劇註入的難得視角。
雖然可考的人物資料不多,但【蘇母】最大程度地做到了「貼著人物」創作,尊重她的時代背景,尊重她的愛與執著。無論蘇洵如何被程家和同鄉嘲諷,程夫人都沒有質疑過自己的選擇,始終支持著丈夫和孩子們。嫁入程家時,她巧笑嫣然,而此後的30年光陰裏,她亦在命運的起伏間淡然自持。或許有觀眾會說,程夫人若在今天必定是「戀愛腦」,但【蘇母】的創作恰恰沒有為了討好現代觀眾而把程夫人塑造成一個脫離時代環境的「大女主」,而是如實呈現她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的堅持。且看舞台上,程夫人面對家兄質疑時既羞怯又淡然的神色,一家人圍坐井邊時的親密無間、談笑風生,面對孩子們時滿是理解與包容的目光,我們便會相信,董凡老師演繹的程夫人,絕不是一個沒有主見的順從者,她的溫柔裏,自有一番判斷與堅守。
更可貴的是,【蘇母】相當大的敘事容量,依然是屬於程夫人自己的熠熠光芒:程夫人涵養著讀書上進的家風,也在眉山一帶倡導讀書風氣,在學堂裏親自給孩子們講授【後漢書】;她並不認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訓誡,讓女兒蘇八娘也像自己一般讀書明理;詩書之外,程夫人的經商之才也被呈現出來,她在紗縠行租下鋪面,綢緞生意做得紅火,數年後,蘇家資財漸豐,程夫人將紗縠行南面的一塊5畝多的地置辦下來,在這裏修起新居,也是如今三蘇祠的所在地……就連蘇母教子的經典場景中,我們看到的也不只是程夫人作為母親的言傳身教,更是她自己不俗的審美意趣與霽月清風般的人格。
人格與才幹的「高光」之外,【蘇母】對程夫人的哀愁,亦不缺少溫情體恤。固然程夫人為妻為母一生無悔,但話劇依然選擇直視她心底的痛苦、掙紮與無奈。丈夫常年雲遊在外,她獨自營家育兒、無人幫襯的艱辛自不必說,早年連喪兩子的身心之痛亦已足夠難挨,但最令程夫人痛徹心扉的,是長女蘇八娘的早逝——本出於親上加親的考量,答應將八娘嫁與哥哥的兒子程之才,不想,程之才不僅不欣賞有才學的女子,反倒對八娘多有虐待,八娘身染重病,郁郁而終。噩耗傳來,一貫堅強豁達的程夫人被擊垮了,她為女兒傷心,為答應了這門親事而痛悔,更在娘家與夫家的仇恨中兩頭作難,愁腸百結。一場程夫人與八娘魂夢相遇的母女戲中,程夫人極富沖擊力的獨白將戲劇推向高潮,也將觀者徹底帶進了她內心的情感波瀾:沒想到母女一場,竟是有限的溫存,無限的辛酸。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麽比一個母親的懊悔更像煉獄的地方……」
「一個女人,嫁了一個男人,生了幾個孩子,過完了她的一生。」這句蘇母程夫人對自己一生的概括,讓人不禁想到,她為妻為母、甘之如飴的歲月裏,是否也曾像女兒那樣,羨慕著家中男子走出蜀地、雲遊天下、出仕報國的人生?在為愛女肝腸寸斷的時刻,她是不是也在為另一個自己,為那些無法踏足更廣世界的女性惋惜哀哭呢?
話劇謝幕,我們不得而知程夫人是否遺憾過。但身為女性,很感謝【蘇母】透過極富表現力的戲劇敘事,給我們帶來一份鄭重邀請——
這一次,當我們翻開「三蘇」的故事、品讀往昔詞章時,請別忘記看見她的身影,走進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