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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二人台到走西口

2024-10-20國風

徐貴祥

山西省忻州市偏關縣老牛灣風光。 新華社記者 楊晨光攝

出忻州城,向北,向西,向西北,這就到了河曲。當地文友把我們領到一座庭院,接待我們的是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紅紅的臉膛上閃爍一雙明亮的眼睛。朋友介紹說,這位是河曲二人台劇團的團長王掌良,從內蒙古自治區二人台劇團退休回山西,在家鄉辦起了劇團,說是團長,其實編劇、導演、演員、搬運工的活他都幹。

參觀的路上,我們了解到,河曲二人台劇團有50多號人,演員均來自鄉村,多數是農民。粗粗一算,一出二人台小戲,只需要5個人,3個人鼓搗三大件,笛子、四胡、揚琴,一醜一旦兩個上台對唱,頓時風生水起。如此一算,這個團可以同時上演十場二人台,可謂小戲登大台,人少做大事。在這片並不富饒的土地上,山川河流,村頭田間,有二人台的歌聲相伴,生活就會增添很多詩意。

休息時,大家起哄,請王團長清唱一曲。他沒有推辭,走到對面,轉身面向我們站定,做了一個深呼吸,神情凝重起來,視線略微擡起,突然,身體一振,一句歌詞飛出胸腔:「天下的黃河幾十幾道彎……」頓時,休息室安靜下來,似乎連院子裏的樹木、花草和小鳥都屏住了呼吸,天地靜默,一起聆聽王掌良聲情並茂的【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

「天下的黃河,幾十幾只船,幾十幾根桿……」王掌良漸漸進入忘我狀態,節拍層層遞進,歌聲由蒼涼悲愴到高亢激越,聽得我們熱血沸騰。一曲下來,意猶未盡,又唱了一曲【難活不過人想人】。

合影的時候,我問王掌良,今年多大歲數了?答曰七十有一。不免吃驚,這麽大歲數了,還字正腔圓,而且精神抖擻,看不出啊。這貼地行走的民間藝術,這遍地開花的二人台小戲,果真能夠讓人青春常駐?

一天後,在更西北方的偏關縣老牛灣,眺望形如太極圖案的乾坤灣,我似乎又聽到了王掌良的歌聲在黃河河面上繚繞,在峽谷裏回蕩。當地文旅部門的一名幹部跟我講,山西省西北偏關縣、河曲縣、保德縣,就是當年山西百姓走西口的地方。可以說,「走西口」孕育了二人台。

又是一怔。當年聽過【走西口】,至今記得幾句,「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難留,提起哥哥你走西口,哎小妹妹淚長流,送出來就大門口,小妹妹我不丟手……」淒涼,哀婉,深情,纏綿。但當時並不知道,這首歌同二人台小戲密切相關,更不知道這首歌背後的故事。

古代,晉西北戰事頻仍,留下諸多遺跡。一路上我們頻繁看到,長城殘骸、烽火台、戰場舊址,特別是用於屯兵防禦的關門。站在老牛灣舉目一望,從偏關到河曲再到保德,黃河東岸關隘密布。說「黃河東岸」並不準確,因為在這一帶,黃河不斷改道,導致山西、內蒙古、陜西的界線扭來扭去,從地圖上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耐人尋味的是,有關就有關口,有些關就是口。晉西北本來自然條件就差,清代曾有人說:「江南二百四十步為畝,山西千步為畝,而田之歲入,不及江南什一。」這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一句話說到底,石頭地上不長莊稼,再加上統治者的暴政,百姓難以維持起碼的溫飽。

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在一河之隔,對面卻有大片荒蕪的土地。清政府在黃河岸邊、長城腳下劃出一條五十裏寬、一千裏長的「禁留地」,既不準蒙古族牧民南下放牧,也不許漢人北上種地。雖然後來有限地放寬了政策,出現了「走西口」移民潮,但朝廷仍然制定了很多「不準」,只能春出秋歸,不準建造房屋,戶口仍在原籍,謂之「雁行客」。與此同時,「旅蒙商」也應運而生。於是乎,出現了我們能夠想象得到的一幕——春天裏,男人們背井離鄉,到了秋天,把一點血汗錢藏在褲腰帶裏,越過黃河,翻過長城,避開官兵的盤剝,回到家鄉,給妻兒一點補償。

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是,每年的離別,多年的守望,長期的期盼,難得的重逢,在這塊土地上孕育了一門藝術——二人台。為什麽要唱【走西口】,因為不舍,因為思念,因為擔憂,也因為一腔生命的火焰在燃燒,因為【難活不過人想人】——

「隔山隔水呀那個不隔音,青山那個臥白雲,山曲那個串起兩顆心,白日裏想你盼黃昏,黑夜裏想你等不到明,眼望那個青山呀霧沈沈,難活不過那個人想人……」

聽聽這歌聲!這是向苦難抗爭,向蒼天發問,向遠方的親人傾訴衷腸。難怪,這門藝術如此流行,千家萬戶,從古至今,不僅在晉西北土地上經久不衰,還走向內蒙古,走向陜西,走向甘肅,走向寧夏,走向北京。原來,在那蒼涼的歌聲裏,有歷史的記憶,有民族文化發展的密碼,有我們生命深處的情感表達。

二人台這種藝術在中國西北流行甚廣,內蒙古稱之為「爬山調」,陜、甘、寧等地稱之為「花兒」,最初的曲目、堪稱代表作的便是【走西口】,這首歌後來甚至成為流行歌曲,一度唱遍大江南北。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最初是以「二人台」的形式出現的。據資料記載,清鹹豐年間,山西大旱,二裏半村的農民太春,走西口謀生,同妻子玉蓮告別,留下一曲對唱——

(女):哥哥你要走,玉蓮淚雙流。走路走大路,你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兒多,能給哥哥解憂愁……

(男):走出一裏半,扭回頭來看,筦見小妹妹,還在房上站……

歌曲表現的離愁別緒、百般無奈,隱含著對封建制度的強烈不滿,和對重逢團聚的強烈期盼,具有直擊人心的力量。

分析認為,這個故事和對唱,應該是創作的產物,並且在後來經過無數次、無數個「太春」和「玉蓮」再度創作,所以才有了各種形式、各種唱法的【走西口】。有人認為二人台就是【走西口】,【走西口】就是二人台,我認為這樣說可能不太準確。應該說,【走西口】只是二人台的源頭,也甚至可以說是二人台的領軍曲目,但它不是二人台的全部。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精彩,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精彩。在偏關老牛灣,目之所及,近處是無磚無瓦的土黃色石片房,那是歷史留給我們的苦難見證;遠處是高樓林立、碧波環繞的現代建築,這是新中國、新時代為百姓帶來的福祉。

離開老牛灣之前,當地文友特意為我們安排了一場【踢鼓秧歌】,清一色的農民,半數以上老人,吹拉彈唱,載歌載舞。我特別註意到隊伍後面兩個醜角,邊唱邊跳,一招一式,十分賣力。分手之前我問一個扮演醜角的老者,怎麽樣,現在生活好了吧?他聽明白我的話,笑逐顏開地說,好著呢,好著呢!

說話時,他臉上的粉渣直往下掉。

是啊,好著呢。再苦的日子也要唱著過,甜蜜的日子更要唱著過。

我問,會唱二人台嗎?

老漢回答,會啊,偏關人人都會唱二人台,不會唱二人台,算啥偏關人呢。

百姓的藝術百姓愛。據不完全統計,新中國成立以來,僅河曲、偏關和保德三縣,民間創作的二人台劇目就有一萬種以上。二人台作為最接地氣的民間藝術之一,在晉西北不僅有頑強的生命力,也有遼闊的覆蓋力,不僅在它的第一故鄉山西深深紮根,在它的第二故鄉、第三故鄉也是枝葉繁茂,尤以內蒙古地區為最。因此我們有理由說,二人台這門藝術,在融合和提升民族文化的事業上,起著重要的作用。

從忻州回來,我很快同忻州藝術研究院的劉穎娣老師取得了聯系,受益良多。她跟我講,很高興我關註二人台,那是民間的一塊瑰寶,也是中華民族文化大家庭的一道亮麗風景。

寫這篇文章時,我上網下載了一段影片,重溫王掌良的演唱:「我知道那天下黃河,九十九道彎,九十九道彎裏有九十九條船,九十九條船上有九十九根桿,九十九個艄公搬動九十九條船……」

這首歌並沒有宏大敘事,似乎也並沒有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我卻從中感受到一種強烈的力量,好像我也成為一個艄公,手持長桿,在黃河的九十九道彎裏中流擊水,撐動某一條小船——也許是一條大船。

劉穎娣老師的文章證實了我的一些看法,二人台這門藝術,發軔於苦難,成熟於思念,而到了新中國,從形式到內容都有了很大變化,更加註重美學品質——因為那是從幾百年、幾百萬人創作的粗糲素材中提煉出來的,很多節目反映時代的變遷、生活的樂趣、未來的希望,如【珍珠倒卷簾】【船工號子】【串河灣】等。如果說,萌芽時期的二人台是唱出來的,也是哭出來的,有著明顯的悲劇色彩,那麽,今天的二人台,有唱有哭也有笑,有哀婉也有豪放,悲喜交集,樂在其中。

我喜歡二人台,喜歡它的煙火味,喜歡它的輕便和通俗。我欣喜地了解到,忻州地區,特別是偏關、河曲、保德等地的黨委政府,加大對二人台的保護和發展力度,「河曲民歌」和「二人台」入選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就在這篇文章快要結尾時,我接到一份邀請,約我去鄂爾多斯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我當即回復:可以。我設想,用不了多久,我就會站在內蒙古自治區準格爾旗和清水河縣的河畔,向東向南眺望,重新打量二人台和【走西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