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國風

薩爾瓦多·達利120周年誕辰:超現實自我的新裝

2024-05-11國風

上了蠟的胡須、標誌性的軟表、龍蝦和聽筒的結合……這些都是屬於超現實主義藝術家薩爾瓦多·達利的獨特標簽,在藝術史中,他幾乎是形象上最具有辨識度的一位,他天馬行空的藝術世界為人類的視覺開拓了許多新的意識領域。但與此相對的,他留給人們的還有面對現即時的怯懦行為的爭議,導致贗品橫行的一堆提前簽了名的白紙。他是個不在乎外部世界的藝術家,也是個具有藝術天賦的商人。他可以全神貫註地投入到某一幅畫作的創作裏,也可以不遺余力地將精力用於推銷自我。120年前的5月11日,當薩爾瓦多·達利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他即將面對的種種經歷都會漸漸塑造出那個復雜又虛空的達利,而他成為公眾心中的超現實主義之王的過程,也似乎是一條對所有藝術創作者而言最為危險的道路。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年5月10日專題【薩爾瓦多·達利:超現實自我的新裝】中的B02-03版。

B01「主題」薩爾瓦多·達利 超現實自我的新裝

B02-B03「主題」薩爾瓦多·達利 「請和我一起躍入虛空」

B04-B05「主題」達利腦中的藝術世界

B06-B07「歷史」實證、史料與全球化視野 重建近代中國的問題意識

B08「文學」【對面的小說家】 一次與作家內心世界的邂逅

達利的一生充滿爭議,他看似特立獨行,但特立獨行的背後又似乎隱藏著他的怯懦;他看似在繪畫中追求高深莫測的非理性知識,但很多時候人們又不得不質疑這一切都是純粹的裝飾形式。他對待金錢的態度讓同為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的同伴鄙棄不已,但他引起的超現實主義風潮又讓無數人趨之若鶩。達利人生的內核到底是什麽?這一點恐怕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1927年,當達利的好友、著名詩人洛爾迦發表了詩集後,達利寫信給這位摯友,批評他過時的詩歌態度,認為藝術思想應該無畏地朝前進行並在信中對洛爾迦說,「請和我一起躍入虛空」。洛爾迦拒絕了,達利的超現實主義同僚也拒絕了,最終,躍入虛空的,似乎只有薩爾瓦多·達利一個人。

薩爾瓦多·達利。

1

超現實主義皇帝的「小皇帝」時期

不管一個人是質疑還是崇尚達利的藝術創作,對於達利這個藝術家本身,人們都不會否認他強烈的自戀情結和自大傾向。這種傾向一方面出於達利後來的主觀塑造以及自身的意識,另外一方面則是由達利的父母所傾註。

當薩爾瓦多·達利於1904年5月11日來到這個世界上時,他的兄長——僅有22個月大的、「原本的」薩爾瓦多·達利剛剛在9個月前因腸胃炎而夭折。因此,當這個嬰兒降生時,達利的父母立刻給他取了同樣的名字:薩爾瓦多。同時,他的父母還過度補償式地給予了達利雙倍的寵愛。在達利小的時候,他的父母會把達利帶到那位同名哥哥的墓前,然後對達利說他就是去世兄長的轉世。他在家中擁有著絕對的制高點,每天早晨醒來,母親都會在達利的床邊問他,「寶貝兒,你想做什麽呢?寶貝兒,你想要什麽呢」,而達利的需求通常都會得到滿足,即使達利直到8歲還在故意以尿床取樂,他的父母也從來不責備他,甚至他還經常能從母親費莉帕那裏獲得一些崇拜。

如果小達利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的話,那麽他就會大發雷霆。有時這會發生在路過已經關門打烊的糖果店的時候,買不到糖果的他會發脾氣,有時這發生在別人對他提出質疑的時候。再加上達利的父母都有著相對富裕的家境,這讓達利的童年生活就像一個家中的小皇帝一樣,根據達利妹妹的回憶所述,他們的童年幾乎無憂無慮,十分富足。

但是達利本人關於童年的回憶似乎並不是很關註這富足的一部份,在生前自傳的童年勾勒中,達利混雜了很多胡編亂造的事情,包括他聲稱自己小時候非常殘酷野蠻,會莫名其妙把其他小孩子一把從橋上推下去,他的性格十分陰郁,會肆意蹬踹自己的姐妹,他喜歡在卡達克斯的村子裏觀看當地女巫給雞割腦袋的血淋淋的場景等等。這種情況也許和達利的父親不無關系,他的父親一直對其他人宣稱自己的父親是一位醫生,但其實達利的祖父不過是一個制作軟木塞的工匠。生活在一個由故事所編造的家庭環境中的達利也難免開始沈浸在自我編寫的故事中。而且毫無疑問,在他自己所編寫的這個故事裏,他就是絕對的君主,統治著家庭和卡達克斯的一切。「6歲的時候我想成為一名廚師。7歲的時候我想當拿破侖。從那時起,我的野心就不斷膨脹」,達利在【薩爾瓦多·達利不可言說的告白】中如此寫道。加之晚年的達利竭力要將自己塑造成一個自出生起便與世界格格不入、特立獨行的怪胎藝術家,這些更是讓達利的自傳裏塞滿了編織與想象。

如果我們要從童年時期的家庭影響來分析這位藝術家的性格的話,晚年的爭議暫且不論,有一個特征倒確實是貫徹了達利的一生,那就是他妹妹所說的——「達利一生的嗜好之一就是收禮物,但他通常避免送禮物」——縱覽達利的一生,他似乎的確很少涉及什麽與「奉獻」或「贈予」相關的事情,他總是在不斷地索取。他在繪畫中所說的「偏執狂臨界狀態」也許不過是技法的修飾,他在人生中真正無法控制自己追逐的偏執癥,則是針對一個高高在上、形象離奇古怪的巨型達利的形象,可能就像他的名畫【那喀索斯的變形】一樣,當我們在遠距離觀看時,會看到一個留著古怪的具有標誌性胡子符號的超現實藝術家,但是近距離觀看時,會發現構成它們的是一堆雜亂的頑石。

2

新藝術陣地的先鋒誕生

童年時期的達利是一個未知的謎團,不過這無法遮掩他在藝術方面的天賦,在12歲之前,達利一家人都生活在卡達克斯地區,那裏最為知名的景色就是海岬半島處千奇百怪的石頭,達利經常在海灘盯著它們,看著它們在自己的凝視中逐漸變化成各種形狀,這一點也成為達利日後創作的靈感資源之一,在日後達利的作品中,我們總能反復看到與卡達克斯相關的元素出現。另外一點,則是達利的家庭有意無意地培養了達利在視覺方面的敏銳天賦,他的父親為達利挑選了一套藝術叢書用於閱讀,而且正巧在達利出生的那一年,該地區建立了當地第一座電影院,幼時的達利正好趕上了電影院新興的風潮,每周都被父母帶去電影院的他也在那個時候開始對攝影藝術產生了濃烈的興趣。費莉帕還專門給兒子買了一台手持投影機,可以讓達利在家裏的墻上投放短片。

1922年,在藝術教師和朋友的建議下,達利被家裏人送往馬德裏聖費蘭度藝術學院。從剛入學開始,達利便展現出了非常狂傲的姿態。藝術學院的教師們大多追隨印象派畫法,而印象派在達利的眼中已經是陳舊過時的東西,因此沒過多久他便認定,以學院裏那些教授的才華壓根無法傳授給自己什麽東西。他找到了另一所思想豐饒的大學——位於馬德裏的大學生公寓。

馬德裏的這所大學生公寓並不僅僅是一個大學生宿舍,它在1910年由阿爾維托·希梅內斯·弗勞德建立,同時擔任著研究機構和學術交流的作用。在藝術學院裏遵循教授印象派畫法的同學被達利視為壓根和自己不處於同一個水平的人,而在大學生公寓,達利則遇到了一堆誌同道合的、思想銳利的年輕人,這其中包括詩人費德裏科·加西亞·洛爾迦,導演路易·布努埃爾等等,他們也迅速成立了一個藝術小組。加入藝術小組的達利開始徹底改頭換面,他每天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衣服,也是從這個時期,達利開始用膠水探索不同的胡子與頭發造型,而學校裏的人也將達利他們視為一群花花公子。

【達利】,作者: (英) 唐·埃茲,譯者: 由康鵬,版本: 有書至美|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23年10月。

當然這只是生活上的表象,這個藝術小組的經歷更為重要的是幫助達利孕育出了他腦中非常犀利的藝術觀念和宇宙觀。藝術小組成員的統一觀念是,反對「腐化墮落的藝術」,那麽什麽是達利他們眼中腐化墮落的藝術呢?從達利那個時期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技法雖然古典,但是和之前盛行的印象派畫法截然不同,【窗邊女子】【麪包籃】【維納斯和丘位元】【我父親的肖像】這些畫,風格完全不同,但是其中出現了印象派完全不會使用的神話題材,而且在筆觸上非常復古,甚至接近於文藝復興之前的古典主義——精確的形象,硬邊的勾勒等等。薩爾瓦多·達利認為,印象派完全是在用模糊的方法繪畫,它們表現的東西毫無吸重力,而藝術的真諦應該是精確的觀察,「觀察就是發明的過程」,他如是說道。與「腐化墮落派」相對,達利他們稱自己為天文學派,肯定科技的發展,技術的進步,在藝術中追逐精確的效果。他還與詩人好友洛爾迦約定一起在雜誌上發表文章,抨擊「腐化墮落派」,但最終因為最核心的「什麽是腐化墮落派」這部份稿子洛爾迦寫不出來而計劃泡湯。

在外對著不同種類的雞尾酒侃侃而談、被稱為花花公子的達利,回到工作室後是一副工作狂的模樣。達利對不同形式的藝術有著狂熱的興趣,公寓的房間裏鋪滿了他練習的作品,幾乎囊括了各種風格,而且達利對素描藝術非常尊崇,他在藝術展覽的說明中參照了幾條安格爾的格言,包括「素描是藝術的精髓」,「只關註自己內心而無視他人內心之人很快將發現自己深陷最悲慘的模仿之中,這便是他自己的作品」。這段時期的達利作品對於客觀形象的精確描繪甚至具有寫實主義的風格,然而達利對於神話題材和東方造型藝術的情有獨鐘又讓他的作品在寫實主義中發展出了別樣的特色。在這段時期,達利還以超乎尋常的學習節奏嘗試了超現實主義、立體主義、純粹主義、分離主義等等,從米羅和勃拉克的作品那裏融匯出多重風格,而他舉辦的畫展也是如此,這個畫展中作品風格不一的年輕畫家馬上吸引了評論界的註意,稱其為加泰羅尼亞最具藝術潛力的年輕畫家之一。

接觸到這麽一圈嶄新藝術思潮的達利再回到學校後,看著周圍依舊沈浸於「腐化墮落」的印象派藝術的教授和同學,自然已經充滿不屑。在1926年的考試中,當考官要求達利根據學院給出的主題進行創作時,達利直接說道,「不,考慮到聖費蘭度學院的教授全都沒有資格評價我,我選擇結束」;在更早的一次教授任命儀式上,達利因為感覺這個教授壓根沒有能力,而當場站出來反對,沒想到還有一批同學跟在了達利後面表示反對,因此達利被視為學校反抗組織的頭目而被學院勒令停學一年。在那次拒絕考試並當眾諷刺學院之後,達利則是直接被藝術學校開除。

但對達利來說,這壓根不算什麽,他即將踏入一個他真正如魚得水的新陣營——超現實主義團體。

電影【達利之地】劇照。

3

超現實主義的「政變策劃者」

從1927年開始,加入了加泰羅尼亞先鋒藝術的達利就已經展現出了向超現實主義靠攏的趨勢。此時達利藝術的一個明顯特征是對於反藝術開始誕生更加強烈的觀點,同時,達利也更加積極地回應當時社會誕生的新技術,認為新的藝術需要跟上時代的發展形勢,而這一點也讓達利與之前好友洛爾迦的關系產生了不少裂痕。1927年6月,當洛爾迦出版新詩集時,達利並沒有展現出太多熱情,他認為洛爾迦對待詩歌和民謠的方式很有問題,機器明明已經改變了世界的一切,然而洛爾迦詩歌中的格拉納達「沒有手推車也沒有飛機」,完全與現實脫節。也正是在他寄給洛爾迦的這封信中,達利盛情邀約洛爾迦「和我一起躍入虛空」,而這也是二人關系破裂的開始。

與前兩年想比,追逐「天文學」和藝術中的精確性的達利,轉而開始思索藝術世界中無序的成分,這也是他開始向超現實主義靠攏的一個顯著標誌。在1928年發表的文章中,達利在【繪畫的新限制】一文中提出,「在當今最為活躍的繪畫領域中,必然存在著無序的力量在互相鬥爭……你可以說,早期繪畫的殘留所剩無幾」,而在4月份發表的被稱為「黃金宣言」的【加泰羅尼亞反藝術宣言】(該文章由達利、蒙塔亞和加施聯合署名)中,更是提倡人們,尤其是藝術家應該擁抱「後機械師思維」,「電影、拳擊、爵士樂、電燈、留聲機和照相機取代了裝飾藝術、抒情藝術、傳統藝術和民俗藝術」,宣言還陳列出了一批作者認為的真正傑出的當代藝術家名單,其中包括畢加索、基裏科、米羅、科克托、柯比意、艾呂雅、布勒東、阿爾普等人。在這之前,達利還和超現實主義團體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很快,他即將成為彼時歐洲藝術界政治鬥爭的核心人物。

當時歐洲藝術界的兩大派別,一派是由布勒東所擔任領袖的超現實主義(在過去這些年裏,超現實主義取得的社會影響力遠遠超出了布勒東的預料),而另一派則是與之對立的批評家喬治·巴塔耶。隨著達利作品的聲名鵲起,布勒東和巴塔耶都試圖將這個最具有話題性的作家收入自己的陣營當中。1929年,隨著電影【一條安達魯狗】的上映,無論是巴塔耶還是布勒東,都無法掩蓋這部電影傑出的藝術成就,不過在電影的評論上還是巴塔耶的雜誌捷足先登,他們搶先發表了對電影的評論,對達利的藝術成就大加贊譽(當然巴塔耶的贊譽是充滿真知灼見的贊譽)。而後,巴塔耶的雜誌【紀實】想要進一步加強與這位藝術新星的合作,轉而聯系薩爾瓦多·達利,想要在後續的雜誌上繼續發表關於達利畫作的評論。然而,薩爾瓦多·達利拒絕了,並且表示巴塔耶不得在文章中參照自己的任何畫作。

達利拒絕巴塔耶的原因,並不是巴塔耶的文藝批評觀念在精神上與自己不相契合,而是因為——超現實主義團體實在給的太多。在達利抵達巴黎後,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商立刻為他舉辦了畫展,同時,超現實主義畫家還將他介紹給更多成名已久的藝術家。達利透過超現實主義團體超強的人脈結識了心心念念已久的胡安·米羅,而後米羅又帶他認識了馬松、恩斯特、阿爾普等人,在離開巴黎之前的夏天,他又透過超現實主義陣營的人結識了詩人保羅·艾呂雅。這些人脈資源和舉辦展覽的優渥條件,明顯是巴塔耶一方無法給出的,因此,當要求成員對團體絕對忠誠的超現實主義陣營要求達利加入時,達利立刻切斷了和巴塔耶的所有聯系。盡管,喬治·巴塔耶才是那個真正理解達利藝術世界的人。

【這就是達利】,作者: (英) 凱瑟琳·恩格林 著/ 安德魯·雷 插圖,譯者: 程文歡,版本: 後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4月。

對待達利藝術作品中的超現實元素和夢境,巴塔耶的思想更加前衛,他用哲學和冷靜的態度對待其中的潛意識和色情部份,由巴塔耶所寫的【眼睛的故事】也一直是達利後來表示對自己有著長期影響的書籍。與此相反的是,超現實主義的領袖布勒東和達利一直處於貌合神離的關系。他們的確都對弗洛伊德的理論有所研究,但布勒東更加保守,他認為藝術家表現潛意識和超現實主義的元素,是要將這些被忽視的地帶重新帶入現實,即超現實也是一種現實;而達利則在潛意識和夢境中深入挖掘,並沒有以超現實元素反哺人類現實認知的想法。雖然二人在超現實主義的根本認知上存在著嚴重分歧,不過當達利正式和布勒東會面時,他依舊聲稱站在面前的布勒東的形象就像是高大的父親,「超現實主義團體就像滋養我的胎盤」。

與此同時,達利也動起了心思。達利從來沒有掩飾過一件事情,那就是他是懷著野心加入了超現實主義團體,他想著把布勒東從超現實主義領導人的位置上趕下去,想著發動一次「藝術政變」。不過這場政變並未能成功,因為達利完全低估了超現實主義陣營在現實政治方面的追求。

4

最終,他似乎只是一位

「值錢」的藝術家

1934年,超現實主義團體對達利發起了一場公審,達利的罪名是被指控在作品中美化希特勒和法西斯主義,而達利則跪在地上,一件件脫掉外衣並最終宣誓,這才讓他最終逃過一劫。審判之後,超現實主義團體暫時保留了達利的名分,但實際上,此時的達利已經和超現實主義團體產生了嚴重分裂。當他前往美國之後,他與超現實主義團體便立刻割裂。

盡管布勒東是一個非常具有暴君性質的領導人(胡安·米羅之前便因為不能容忍布勒東對藝術團體的軍事化紀律管理而宣布結束),但超現實主義團體並不局限於藝術層面,如同布勒東詮釋超現實主義的思想一樣,它要求成員關註社會現實與政治革命。而當時的歐洲恰好處於政治漩渦之中。

達利留下了一張關於西班牙內戰的名畫,【熟豆的軟結構,內戰的預兆】。人們可以將之視為藝術家對西班牙苦難現實的關註,而更了解達利的人則知道這不過是他內心的焦慮和痛苦,其中並沒有表達任何現實傾向。達利對於政治和社會的認知是與超現實主義團體的大多數成員截然不同的,如果說戰爭會給達利帶去什麽影響的話,那麽這種影響無外乎是戰爭和動蕩局勢會摧毀達利怡然自得的藝術創作世界,讓他內心產生焦慮和恐慌,以及對現實物質世界的不確定性,而這個時期達利所繪制的與此相關的畫作,其核心主題也基本如此。達利一直宣稱他是有意識地將藝術和政治分隔開,認為藝術有著自己獨立的存在空間。這是一句有道理的話,不過放在達利身上,這句話更像是一種逃避性的話術。

在當時,已經有很多人發現了達利身上的怯懦(達利自己也在作品中描繪過自己內心的恐慌與怯懦意識,雖然經過了裝飾)。例如,同樣結束超現實主義團體的胡安·米羅在作品裏也並未過多涉及政治的內容,但身為加泰羅尼亞藝術家的他一直在為該地區的革命事業提供支持。同樣身為加泰羅尼亞藝術家的達利,在得知巴塞隆拿爆發了加泰羅尼亞起義後,立刻選擇抱著自己接下來要參加畫展的畫作逃離。在逃離過程中,達利準備了兩面旗幟,一面是西班牙的國旗,另一面是加泰羅尼亞的獨立旗幟,他隨時關註著革命的動向,如果是西班牙士兵攔車,他就展示西班牙國旗,如果遇到了獨立分子,他就展示加泰羅尼亞旗幟以表明自己是加泰羅尼亞獨立分子的一員。

薩爾瓦多·達利。

西班牙內戰的一切,達利都是以遠離的方式去間接了解的,雖然他處理了很多與西班牙內戰相關的題材,例如還有【秋天的人吃人】等等。這些作品都將西班牙內戰進行了內化,我們可以很直觀地看到扭曲的人體,互相蠶食的同類,壓抑的死亡——對於西班牙國內艱難的現實來說,這種內化方式其實相當於一種簡化。達利並沒有在作品或現實中對受難者抱過任何同情之心,至於達利作品中呈現的不可抗拒的淪陷性、人類的死亡、價值觀的淪陷,這類主題在優秀的風景畫中也完全可以見到。

對達利來說,內戰不過是發生在他內心自然圖景中的一個事件,當他回憶戰爭之後「拍打在克利奧斯角那些巖石上閃耀的彩色泡沫,依舊讓巖石持續著永恒的變形」時,他已經有30位好友在這片風景裏中彈身亡,很遺憾,他們沒辦法跟著達利的藝術世界一起進入美麗的永恒了。而在西班牙內戰結束之後,畢加索宣布自己不會再回到由法西斯分子佛朗哥所統治的西班牙,與之相反,達利則搬回了西班牙的卡達克斯,成為了佛朗哥的擁護者。他在1956年非常熱情地與佛朗哥會面,之後從佛朗哥政府手裏接受了榮譽勛章,直到1974年,達利還為佛朗哥的外孫女繪制了騎馬的肖像畫。在對待希特勒時,達利的態度幾乎也是同樣地曖昧,在繪制【希特勒之謎】等作品時,達利宣稱畫面中的希特勒不過是一種意識層面的元素。

超現實主義團體自然不會容忍自己的陣營中出現一位如此立場不明的曖昧者。布勒東開始公開質疑達利的藝術創作,認為達利這麽多年來不過是在重復填字遊戲一樣的創作,除了不斷使用視覺欺騙式的影像,達利的作品對於超現實主義的思潮推動沒有任何實質意義。而當達利離開歐洲進入美國藝術圈後,超現實主義團體則將達利徹底除名。在大洋的另一端,達利徹底遠離了歐洲的戰爭,他在美國腰纏萬貫的藝術客戶面前大顯身手,對於達利肆無忌憚的商業行為,超現實主義團體完全無法容忍。但此時被除名的達利已經不需要再在審判前為自己做什麽辯解,他已經找到了更適宜的生活方式——參與電視廣告,大量簽名,高額銷售作品,在綜藝娛樂節目中瘋狂吸睛。從這個層面上來說,達利當初的「藝術政變」終於成功了,借助著美國大眾傳媒的強勢,當人們再提到超現實主義時,布勒東等人都不過是一些陌生的名字,而達利則成為了這項藝術運動的代言人,登上了「超現實主義」不可動搖的王座。

1982年6月10日,達利在家中去世。臨死前,達利對自己的後事做了很多浪漫化的設想,他要求給自己的屍體進行防腐處理,胡子上必須打蠟,他還想與自己的王後(加拉,達利摯愛的女友)合葬在一起,但最終,他選擇在距離出生地點只有500米左右的教堂下葬,獨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