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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倚薰籠坐到明

2024-08-27國風

傳統藝術史上有這樣一種現象:詩人的一首作品、一句詩,因為意境雋永,情感深沈,打動了無數人的心,於是得以廣為傳誦。隨之,便有畫家將詩句轉化成繪畫,結果同樣受到社會的認可,形成了一種固定的畫題,一代代畫家們反復加以表現。「斜倚薰籠」便是很典型的一例。

陳洪綬是17世紀上半葉(公元1597年—1652年)的代表性文人畫家,因號老蓮,明清兩代人習慣稱其為陳老蓮。陳洪綬以人物畫為主科,在明末的江南畫壇上獨樹一幟。他的人物畫追求古拙鈍澀之趣,對清代人物畫影響極大。晚年的陳洪綬,筆下形象更加變形誇張。現代藝術史學者認為,晚明時期,文人畫壇出現了強大的變形主義美學,而陳洪綬是這一潮流的發揚人之一。

在陳洪綬留下的作品中,一軸【斜倚薰籠圖】尤其精美典雅。畫面的中心形象是一位古裝美人,她在一具矮榻上半倚半臥,玉容寂寞。畫面在表現什麽情節?為什麽定名為「斜倚薰籠」?原來,這幅作品是把唐代詩人白居易的一句詩「斜倚薰籠坐到明」轉化為繪畫。此句出自白居易的名篇【後宮詞】:「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按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薰籠坐到明。」

詩中的女主角是一位宮妃,曾得到皇帝寵幸,也曾在宮裏風光無限。盡管她還很年輕,卻很快失寵,這位失寵妃子的住處便成了冷宮,終日清清冷冷。殘酷的是,新承恩的妃嬪入住的院落並不遠,就在前邊。於是,前院宮殿裏的歌樂聲隨風陣陣傳來,直到深夜仍然未停。這位失寵的妃子明知道天子就在不遠處,但只能徒然承受著刺激。淒涼的處境讓她無法控制,獨自流淚,又獨自用手帕擦幹。夜深之後,淚水終於流幹了,但她仍難以入睡,又沒有辦法排遣愁悶,只好斜倚薰籠,半坐半臥,熬到天明。

作為現代人,我們可能無法明白,夜裏失眠怎麽會倚著薰籠?薰籠又是什麽?

在古代,香氣是優質生活的基本指標之一,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都必須散發「香氣」。古人也相信,睡眠環境充盈著香味,會促進睡眠質素,並且讓人在寢歇當中調理身心,養生怡神。

於是,在就寢之前特意將被子熏香,就成了富貴人家每晚必須進行的操作。

傳統生活特別講究用「熏」的方法來使香氣沾染到絲織物上,日常不僅熏被,更要熏衣、熏手帕。貴族士大夫們的家中都配備成套的專用熏香器,由三件套組成,即一只小香爐,一只香盤(為大盆或者平底盤)以及一只薰籠。薰籠是熏香衣被必不可少的物件,其造型大致為由藤條或者竹條編成的一只輕罩,罩面上勻布鏤空花紋,供熏香的煙外溢。

為追求精致,不同用途和尺寸的織物還要有不同規格的熏香專器,以達成最佳效果。熏衣的一般為落地式,直接放置在地面上。熏被卻是在床上進行,程式大致為:在小香爐的香灰裏埋入燒好的炭餅,再在香灰上擺一片隔火片,於隔火片上安一粒香丸,讓炭火逼著香丸緩慢吐香。把那香煙裊裊的香爐立在香盤裏,然後將香盤移至床面的席褥上放穩,扣下薰籠,讓香盤與香爐籠罩在薰籠之中。最後一步,便是以一床被子攤蓋在薰籠上,接受香煙的靜靜熏洇。

為了熏被,古人用竹條或藤條編出專用薰籠,叫作「床上薰籠」,一般為饅頭狀,整體比較扁平,以便承托被子。在冬季,或者在南方的潮冷日子,把小香爐內的炭火燒旺,還能使被子變得溫暖和幹燥。到了就寢時,把熏被三件套從床面撤走,鋪平被子,人們就可以在一襲溫暖、芳香的被子下悠然入夢,不必畏懼酷寒與潮濕。於是,女性們在期盼心上人來時,會格外留意熏被,務必把一床錦被熏得又香又暖。

然而,很多情況都如【後宮詞】一樣,一個個滿含心思的女性徒然將床帳中的臥具細細地濃熏,盼望的人兒卻沒有來。女子面對漫漫長夜,連撤去薰籠與香爐、正式就寢的心情都沒有了,便將身體倚靠薰籠上,把被子蓋到身上,獨守寂寞。

白居易之所以偉大,就在於他能敏銳地捕捉生活的細節,捕捉女性的淒涼時刻,並用一句詩凝練地概括出來,讓「斜倚薰籠」成為古典詩詞裏一個雋永的意象。

畫家們又把詩句轉為畫面,讓人們從吟詠文字轉為視覺感受。陳洪綬的【斜倚薰籠圖】正是其中的代表作:女主人公寂寞地倚靠在一只竹篾編成的薰籠上,全身都消失在一條被子之下。薰籠的竹編花紋間可見籠內立有一只鴛鴦造型的小香爐,燃香其中,熏洇著被褥,也熏洇著美人的周身。

在遭遺忘與冷落的生活中,美人無法排遣孤獨,只得擡頭逗鸚鵡解悶。她幼小的兒子不能明白母親的心情,像一切孩童一樣活潑,正玩得高興,一位婢女在照顧他,把註意力投放在他身上。偌大的世界,只有一只鸚鵡關註著畫中的女主角,與她互動。

此刻,我們感到,白居易詩中的那位宮妃,化成了清楚的形象,展現在我們眼前。

在傳統社會中, 「斜倚薰籠坐到明」並非僅是宮中女性的遭遇,各種背景的女子都可能有同樣的悲涼長夜。她或是一位負心人的妻子,或是一位渴望脫離苦海的藝妓。所以,在明清時代觀眾的眼裏,【斜倚薰籠圖】其實代表了許多被封建禮制束縛的女性,她們無法擁有任何主動性,只能被動地接受命運,斜倚薰籠時,消耗的是青春和生命。

白居易那樣的大詩人,陳洪綬那樣的大畫家,雖不能理解造成這些的原因,但仍然能夠敏感地察覺到她們的困境,對她們深表同情,為她們唏噓惆悵,並用文字、畫筆,展示她們的痛苦,記錄她們的處境,為我們留下重要的歷史記錄,這不僅是生活史的記錄,也是風俗史的記錄,更是傳統社會下一抹心靈史的記錄。而傳統社會的男性也很可能在人生的某個時刻看到過斜倚薰籠的女性,對那場景是熟悉的,一旦讀到白樂天的詩句,看到陳洪綬的畫,便立刻觸動記憶,產生共鳴。

來源:【環球人物】、【閱讀時代】2024年04期

作者:孟暉

編輯: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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