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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逐日】之思

2024-03-27國風

潮新聞客戶端 趙曉

今年4月11日,是父親誕辰100周年紀念日。

謹以此文寄托思念。


1987年4月,第二屆中國西湖版畫節國際版畫展上,父親展出了他的新作【誇父逐日】。

2008年4月,父親於西子湖畔。

故事出自【山海經】:「誇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雖然很短,僅30來字,卻大氣磅礴。千百年來,無數文人、畫家面對誇父這位悲劇英雄作出了各種自我表達。

父親的畫面上有兩個誇父,一個是興致勃勃地同「日」競跑的誇父(我覺得原文中的「日」字取其本意,讀來頗有古意,姑且就這樣用在本文之中),一個是渴得要命、又被「日」灼得要死的誇父。在二維畫面中表現同一人物於不同時空中的狀態,甚是魔幻,這在父親的木刻創作中是絕無僅有的。如果讓我作個主觀解讀的話,我想,手握木刻刀的父親在非常熱情地贊美誇父敢於同「日」競跑這一壯舉的同時,又十分看重那必然是悲劇的結局。或許對誇父來講這本來就不是悲劇,敢於同「日」競跑者,還在乎生死嗎?!

父親於2009年底榮獲首屆「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準備申報材料時,我幫助父親作了些文字工作,為他七十年的木刻藝術實踐概括出三條:在藝術創作理念上,堅持走現實主義道路,反映時代、直面生活;在藝術創作內容上,堅持以關註人、關註人生、關註人民為主線,用真感情表達真感受;在藝術創作手法上,堅持黑白木刻創作,不斷探索,勇於創新。以此對照一下,這幅作品就顯得有點另類哦。

我查了父親的創作年表,以古代神話為題材的創作,父親此前真是未有涉及。時光過去這麽多年,父親也走了近十年,我靜下心來細細思量,想探探父親創作這幅作品的動機。

我感覺,父親創作【誇父逐日】至少包括有以下兩方面的原因。

1985年,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美術界出現了一次重要的美術運動,後稱「85新潮」。大潮襲來,洶湧澎湃,不僅沖撞著人們的藝術思想,同時拍擊著傳統的創作形式。人們一時茫然四顧,心神不定。用馮緒民教授的話說,「這種新形勢似乎同樣具有某種壓迫性」,「如果你老老實實畫畫,沒弄什麽新東西,就會感到很難適應當時的環境」。這年還是浙美版畫系二年級學生的他,記得「當時趙先生說了一句話,他說,現在就是全世界沒有人搞黑白木刻,我趙延年照樣搞!」多年後,馮教授在描述這一記憶時用了五個字:「激蕩而深邃!」連同驚嘆號。

父親這一宣言式的表達,我聽到過多次,盡管用詞有異同,有時忿忿不平,有時不屑一顧,但核心堅實;最簡短的版本是「(說黑白木刻)沒有前途,笑話!」僅1985年這一年,他就完成了【狂人日記(三十八圖)】【葛洲壩人】【魯迅與我們同在】等作品45幅,除2幅外,其他均為黑白木刻。其實父親並不排斥套色木刻,事實上多年來也創作了不少,無論是戰爭場面的【金沙暴動】【紅旗不倒】、國際氣派的【勝利萬歲】,還是詠景嘆物如油印的【小陽春】、浮水印的【處暑】等等,或剛或柔、或動或靜,都是他藝術成就中的亮麗景致。但是沒辦法,黑白木刻是父親的宿命,哪怕千回百轉,他定規要撲向他的黑白世界。在這一點上,誇父般的執著肯定是激勵父親的精神號角。詩人總說「詩言誌」。父親不會寫詩。他是畫家。

1986年,母親突患大病。這對父親的人生理念以及個人情感不啻又是一次滅頂之災。父親和母親十八九歲就在一起,共同經歷了艱難困苦的青年、風狂雨驟的中年,才進老年,還沒來得及享受風平浪靜的夕陽紅,就猝不及防地遭遇到生離死別的鬼門關,豈不痛哉!

【孺子牛—林伯渠同誌】 作於1986年。

盡管父親這一年仍然完成了七八幅創作,其中包括【孺子牛——林伯渠同誌】這樣的力作(父親的大平刀將畫中人物那件質樸的老棉襖表現得如此逼真),但生活現實的重壓,無可躲藏地擠壓著他的靈魂深處。人在這樣的時候,很容易萬念俱灰,也很容易思緒萬千。人生就是這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父親究竟想了些什麽,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發現,此後,父親創作中的感悟情緒多了起來:【台風過後(之一、之二)】【路漫漫(系列)】【生命樹】【百年】【天地間】【我的太陽】……【誇父逐日】【精衛填海】【女媧補天】等中國古代神話系列也在其中。

而1987年的【誇父逐日】是神話題材的第一幅。

【誇父逐日】 作於1987年下半年。

然而,僅僅過了幾個月,父親就對這幅畫作了重大修改,一氣去掉了兩位誇父中的一位,即那位被「日」灼得要死的誇父,並且將標題中的「誇父」也刪除了。父親的【逐日】展露新姿。

三十多年過去,關於這兩幅「誇父」孰先孰後,人們已不太清晰,有些還把第二幅當成了「初版」。從客觀上講,父親這兩幅作品相隔時間太近,發表、展出得又少,再加上社會影響被他自己同一題材的第三幅作品所遮蓋,從而模糊了人們的視線。

我如此肯定地說,是因為我近日在兩幅作品上找到了證據:一是這兩幅作品,除了圖二少了圖一中左面的誇父,其他部份的刀觸沒有異樣。二是圖二的日輪上,其左下部份和右上部份明顯濃粗於其他部份,可以佐證是鏟除掉那位誇父後留下的痕跡。三是木刻版畫屬於凸版版畫,根據常識,如要修改,只能是鏟刻掉凸起部份,而基本不可能在原來已鏟掉處增加刻作部份。所以,由此即可確定這兩幅作品的先後。我到浙江圖書館查閱了浙江美術學院編印的【新美術】雜誌,在1987年第三期上明確印著:【誇父逐日】選自同年4月份的第二屆中國西湖版畫節國際版畫展。

【逐日】。

父親多次說過,藝術作品的成就不以形式的新舊論,最終還是以其感染力的優劣定,昆曲、國畫、交響樂都幾百年了,依然受到人們世世代代的熱愛。就創作而言,父親並不拒絕「新」,並且自覺地不斷吸取其中的有益成分。還在木刻創作初期,他就對由魯迅先生介紹來的蘇聯木刻很感興趣。他跟我講過,上世紀四十年代初,他在廣東學習,我的爺爺將在上海買到的一本蘇聯木刻畫集拆散,每次寄信時疊幾張畫頁塞進信封寄給他。他的成名作【負木者】就很明顯地流露出俄羅斯藝術的魅力。父親一生崇拜德國女版畫家珂勒惠支,那種產生於德國表現主義土壤的強烈黑白對比,影響了父親一輩子。他裝在鏡框中的一幅珂氏自刻像,在我家上華光巷的住所墻上掛了好多年。圖4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父親對江南的藍印花布產生了極大興趣,這種愛好不僅豐富了他的藝術創作,甚至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家裏一大兩小的三只沙發,全部套上了藍印花布做的布套,有如吹來一股清新的田園風。父親的第一幅誇父,我理解其中或有突破某種固有形式的沖動,但在新舊與優劣兩套評判體系間,父親依然選擇了後者。對不無倉促的構思、不甚成熟的整體效果,他舍得「舍」。

說來也怪,【逐日】中的這位誇父,其實就是第一幅【誇父逐日】中的那位誇父,動勢、神態都沒有變,可帶給讀畫者的感受卻大有改變。由於他的面前沒有了其他人物形象,只剩下那輪熊熊燃燒的烈日,便使讀者的雙眼自然而然地聚焦於他的面容;而他那憨憨的自信、甚至帶有些許微微的玩謔,毫無疑問地表明,他不怕「日」的烈。他原本就是要同「日」爭個高低的呀!這是誇父的初心。

【逐日】 作於1992年。

五年之後的1992年,父親的第三幅「誇父」出來了,標題依然是【逐日】。

同第二幅一樣,畫面上還是只有一位誇父。然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父親這回去掉了前兩幅中始終在奔跑的那位誇父,刻畫的是曾被去掉的那位瀕臨絕境的誇父。雖然前後兩位即將昇華的誇父動作、方位不同,但讀者可以毫無疑問地認定,「他」,就是「他」。

畫中有一個巨大的改變:「日」周圍的的「焰」變成了「芒」。如果將「焰」與「芒」作個比較,「焰」顯得柔軟,而「芒」則要尖利得多得多。我這裏稱的「焰」,天文學上好像是叫「日冕」。科學家認為日冕的表面溫度為100萬℃,這是人類難以想象的高溫。但誇父不怕,他不是人,他是神。

我曾經對父親這幅作品的內容有過小小的質疑:故事中的誇父是半道上渴死的,而畫中展示出的是誇父被灼烤近絕的景象。後來我想到了:或許,這就是父親在標題中去掉「誇父」二字的用意?這樣的處理,層層遞進式地強化了矛盾雙方的對抗,拉大了人們審美的張力,也變生出更多激發讀者想象的維度(我找不到比這更適合的詞)。

父親先前刻作的「焰」,以一種看似飄逸的姿態在冥空中獵動,能量仿佛尚處箭在弦上的蓄積狀態;而到後來刻作的「芒」,那可是剎那閃過、雷霆萬鈞,任你神鬼仙妖,無可抵擋、直刺九天!

大平刀的兇悍,一覽無遺。這道道光芒,是父親用大力直楞楞地推鏟出的,就連那「日」的球體,竟也以大平刀鑄就,並且毫無違和感。與此同時,父親在不大的畫幅中,一反他以往寧少勿多的原則,采用了大量由他獨創的版畫灰色,看上去好過癮。就拿「日」中灰色的過渡來講,這可不是水墨在宣紙上的渲染,而是用油墨拓印出的漸變,很不好弄。我覺得,這幅作品中集合了父親木刻藝術的所有特點:黑白、人物、大平刀、透印、灰色。

父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創作(或是重刻)同題材作品,這在他的藝術實踐中並不鮮見。如【國際歌聲】【團結就是力量】【白求恩】【魯迅評水滸】【逛新城】【秋江(釣台)】【霜滿天(雪霽)】等,都有兩個版本,他自己滿意的、社會反響大的,總是後一版。很簡單,如果對第一版滿意,他自然不會刻第二版了。而在他的【阿Q正傳(六十圖)】中,刻了三四版的不止兩三幅。註意,我說的是「版」,即父親完成後公開發表過的作品。至於在創作過程中原版刻壞、刨去重來的,不計其中。畢竟以刀代筆,下刀無悔。

父親一生對自己的創作不僅嚴謹,而且嚴格,幾近嚴苛。在探尋【逐日】的創作過程中,我看見了父親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完美表達。

2013年春節,即將90歲的父親同家人合影。後面墻上掛的正是【逐日】。

父親自己也很中意這幅作品,曾在家裏掛了很長時間。

在這幅僅有0.23平方米大小的畫幅之中,父親究竟要表達什麽?他想帶給人們什麽感受?看到這幅作品的人們又會有什麽感受?我很多次地想過、琢磨過,結論都是這樣的:前兩點肯定是沒有答案了;後一點,答案會有萬萬千。

2017年2月,南韓一位姓金的版畫家來到父親生前的居室,希望更多地了解父親的藝術創作。姐姐和我接待了他。因為以前他帶朋友來過,同父親有過交流、談敘,甚至行過大禮,因此我們之間談得較放松。當談到這幅【逐日】時,金先生的理解是:像趙先生這樣的藝術家們,一輩子追求藝術,到最後,有的追求到了,有的追求不到,但都達到了全身心投入的境界。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2007年大年三十,我的兩位老同學攜夫人邀我請父親和我哥一起去西湖邊的郭莊喝茶。父親簽送給他們各一份他上年在中國美術館捐贈作品展的紀念冊。我見他們幾人在那聊得甚歡,便隨口問一旁兩位夫人,你們喜歡(冊子)裏面哪幅畫?她倆不約而同地說是【逐日】,且伴有「嘖嘖」之聲。這令我很是有些出乎意料。

2005年9月,父親在北京魯迅博物館舉辦個人畫展。當時的博物館館長是孫郁先生。他觀看展覽作品時,在【逐日】前站了好一會。後來,他在一篇題為【黑白間的智慧】的文章中,對父親這次展覽作了評論,其中這樣寫道:「【逐日】的熱浪和力量,人的不屈和果敢以及周身的豪氣,可以說是一曲絕唱。那是一個多麽燦爛的畫面,在黑與白之間,在生與死之間,在不可與可能之間,人的無窮力量和智慧在此誕生了。在接觸作品的剎那,我好像被電流擊中了一般,有了一種稀有的沖動。當年閱讀尼采和魯迅時才有過這類的沖動,然而世俗社會的聲音與顏色,幾乎已無法調動我們的熱情了。趙延年的存在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會。我以為中國的木刻到了他這裏,是真正成熟了。」

完稿於2023年8月

完稿於202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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