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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獨居母親一起創作,快門下暗了又亮的家

2024-05-12國風

攝影師峗莧汶的媽媽住在成都,看起來和大多的中年婦女無異, 可是這個女人獨居在被她自己停掉水和電的家裏,把頭發剃短,四處遊歷,用一種獨特的方式生活了很多年。

當峗莧汶再次回到曾經和媽媽一起居住過的地方時,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最開始,她獨自在房間裏拍攝,當閃光燈一下子照亮淩亂的背景,每個角落仿佛都變成了臨時雕塑,她突然意識到,媽媽一定是花了很多時間,用這些日常物件表達著自己。

後來,她主動邀請媽媽開啟十幾年前一起買的紅色衣櫃,把所有奇特的物件、熱烈鮮艷的衣服統統扔出來,堆滿沙發,即興創作,讓家變成爵士樂的舞台,讓媽媽成為她鏡頭下神秘的女祭司。

在黑暗中,在沖洗完的一堆135菲林裏,彩色靜幀跳進了峗莧汶的視野,匯整合了一部關於母親的作品——【荷花池】。 當長期以來存在於母女之間的誤會被消解後,峗莧汶重新看到了那個獨居的女人,以及暗了又亮的家。

峗莧汶也是突然才意識到媽媽過著這樣的生活。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和媽媽單獨生活在一起,小時候她們的關系非常緊密,長大後卻總是爭吵,一成年峗莧汶就離開了家。當她再次回到從前和媽媽一起居住的房子裏,卻發現媽媽把水和電停掉了。

後來莧汶從新聞裏得知,媽媽的小區物業出了一些問題,有不良社會背景的物業經常對業主不太友好,甚至還有人發生了肢體沖突。在那樣的情況下,倔強的媽媽不服氣物業亂收水電費,所以幹脆就不用了。對此,作為女兒的她相當疑惑,事情可能有一萬種解決辦法,她不理解媽媽為什麽總是選擇最極端的那種。

*選自峗莧汶【荷花池】

「我不明白停水停電到底怎麽能生活下去,她給我做了示範,那就是定期拎一桶幹凈的水源回家,還有保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規律,如果需要上網就到附近的商場連上公共Wi-Fi即可。現在想起來,她的做法還有點嬉皮士的模子,但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太有沖擊力了。」

「我們因為這事兒發生過很多次爭執,我都沒有改變過她,這導致我不怎麽想回家了。對我來說,她的家是不舒服的,不能洗個熱水澡,不能癱在沙發上玩手機,反而像是帶刺的,需要去適應的地方。 這種帶刺的感覺和攝影中的‘刺點’的概念有點相似,熟悉又有點不舒服,陌生又讓人覺得親近。

*選自峗莧汶【荷花池】

母親,是峗莧汶選擇攝影這個媒介最初的原因。 她一直想做一個關於媽媽的作品,她有種直覺,媽媽的行為下一定有她的另一面,但她一開始並沒有正式地邀請媽媽加入她的拍攝。

她只是隨意地拍些生活快照,在那個沒有電的家裏,只有臥室的自然光一點點地透進昏暗的客廳。媽媽保留著女兒當初的幾乎所有東西,還有堆得很高的紙盒和啤酒罐,各種廢物被當作寶貝,然而那些淩亂的物件被閃光燈打亮後,卻顯現出別樣的美。

*選自峗莧汶【荷花池】(上)

媽媽的雜物一角(下)

「大多數情況我都不知道我在拍什麽,當我沖洗完一大堆135的菲林時,才看到那些彩色跳到我眼前,我被那些顏色觸動,就好像那些黑暗當中一定有什麽是吸引我的,打動我的。 我感覺到了,只是我當時看不見,攝影卻幫我看見,是一種倒置的過程,閃光燈就像聚光燈一樣照亮媽媽的生活,我再次發現了她。

峗莧汶用鏡頭靠近了媽媽的生活,那個房子裏堆滿了看起來雜亂且沒有意義的東西,但當她拿起相機的時候,甚至不需要擺弄, 每個角落都像是一個臨時雕塑,她突然意識到,媽媽一定是花了很多時間,用這些日常物件表達著自己。

很多照片裏的背景都是一個紅色衣櫃的櫃門,那是小時候的她和媽媽剛搬到成都的時候一起決定買的,她們都很喜歡,直到長大後去了很多人的家,她才發現那種濃烈的色彩從來沒有出現在其他人的家裏。

*選自峗莧汶【荷花池】

媽媽擁有的很多物件都很有趣,海豚造型的紅色按摩儀,粉色的老式手機充電器,最特別的是自制的頭戴式耳機,用一個普通耳塞、兩個酸奶盒和一些編織物制成,外觀看起來甚至讓人誤以為是一副正常的耳機。

其實媽媽自己過日子一點也不缺錢,做這些事情就像在開一個逗自己開心的玩笑。

*海豚造型的紅色按摩儀(上)

媽媽的拖鞋(左下);自制的頭戴式耳機(右下)

在拍攝的後期,峗莧汶邀請媽媽一起創作的時候,媽媽並沒有拒絕,而是很有主見地臨時發揮所有動作,釋放出古靈精怪的一面,包括突然把一個草編袋戴在頭上,或者用兩個桌上的番茄擋住眼睛。

媽媽平日熱衷於自己買布料制作衣服,於是莧汶提議用那些布料拍一組時尚大片,媽媽馬上興奮起來,開始即興創作,把所有鮮亮的衣服都拿出來穿在身上,好像天生的模特,做出最自然的誇張動作。

*媽媽用番茄擋住眼睛(上)

把草編袋戴在頭上(下)

莧汶在拍攝過程中很少引導媽媽,「我也不知道怎麽引導,我和她的性格完全不一樣,她比我要有趣得多,她拍照時做的動作總讓我很意外,甚至時常讓我笑出來。」

峗莧汶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是母親背對著鏡頭,頭上系著花布,撫摸著布料。母親的身姿在這張照片裏看起來很挺拔,背著的手勢自然放松,和頭上蒙著的布料形成鮮明的對比。臉部的遮擋並不損害她的怡然自得,讓峗莧汶想到了一個神秘的女祭司。

*女祭司媽媽

至於為什麽這個系列名叫【荷花池】,其實和荷花沒有關系,和冰心筆下呵護女兒的【荷葉母親】也全無關聯。荷花池是過去成都最大的批發市場,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那裏的大樓擁擠在一起,進貨的商人熙熙攘攘地在狹長的過道穿梭,常常有飛馳而去的電瓶車,現在因為新的城市建設,那裏已經逐漸搬遷落寞了。

「小時候我們取笑一個人就說ta的衣服是從荷花池買的,我媽媽一直喜歡在那裏閑逛,她喜歡那種廉價又有點意想不到的東西,這個作品裏幾乎所有出現的布料和物件都來自這個市場,我拍它們就像在拍我的媽媽,都有種接地氣、混亂又有生命力的氣質。」

*媽媽的衣櫃

我們看到的母親往往不是荷花或荷葉,她更像蓮藕——堅韌,像蓮藕絲那樣纖細又牢固的關系是母女彼此的力量,也是糾葛的根源。

在女兒成為女人的過程中,母親是最赤裸的鏡子。同為女性,我們盼望對方能夠擺脫傳統的枷鎖,但也擔心對方落得邊緣的孤獨,很多時候關心一開口就變成了苛責,期待變成了埋怨,鏡子變成了墻。

十幾年前,媽媽帶著年輕時候賺的積蓄搬到成都,買了第一套房,在她猶豫要開展什麽樣的事業期間,她觀察到不斷上漲的房價,便賣了房子,把錢又拆分成兩份重新買了房子。就這樣,母親一直沒有參加工作,靠著倒轉騰挪過日子,並對此相當自豪,莧汶也是佩服媽媽的,但代價是她們不停地搬家,兩個人潦草度過一個個春節。

*媽媽在吃火龍果

女兒不理解媽媽為什麽執意要遠離所有在老家的親朋好友,只能憑著只言片語中去猜測她的想法,「她對人際關系有著相當純粹的需求,她不明白其中的中間地帶,如何在不傷害他人的同時保留自我。在我看來,她在這方面是笨拙的,吃虧的。所以她想,不如就靠自己吧。」

峗莧汶勸過媽媽改變這種⽣活⽅式,但適得其反。「我們對他人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我對融入世界上的其他人依然保持著積極的看法,她則選擇用避世來解除煩惱。她的想法對我來說總是有點激烈,那個時候的我理解不了她,所以開始憤怒,甚至恐懼。」

*選自峗莧汶【荷花池】

上野千鶴子在【始於極限】中提到「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 我們有時候害怕母親的某種樣子,或許因為她是和我們最相似的人。

峗莧汶和媽媽都喜歡美的東西,「雖然她一定不認為自己是某方面的藝術創作者,但是她日常對美的感觸一點也不比我少,只不過我們會選擇不同的工具,我選擇相機和電腦,她選擇布料和毛線。我們在一起的很多時間都獻給了電影、電視和書,我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她喜歡【紅樓夢】。」

*媽媽的時尚剪貼筆記本

翻看媽媽的舊相簿,峗莧汶發現年輕的媽媽是一個愛美的少女,留著大波浪,用菲林相機自拍, 但在她記憶中的媽媽,從一開始就已經是留著短發,用B1駕照開著貨車的獨立女性了。

「她是個性很強的人,不逃避,擔得起重量,她的個性給她帶來了很多,也傷害了一些圍繞她的人,時常也包括我,但是總的來說我還是欣賞她的,她不忌諱談錢,總是我行我素,對自己想要達成的目的堅定不移地行動,偶爾介意他人的看法也不會因此改變自己,寧願孤獨也不願意與人保持連線。在她眼裏,沒有男女有別的事務,要做生意,可以自己去拉貨;要裝修,可以自己刷墻。」

*選自峗莧汶【荷花池】

峗莧汶從媽媽身上學到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有生意頭腦,無論如何,也得靠自己養活自己。她們表達愛的方式總是間接的,如果她需要什麽,媽媽希望她能自己去爭取。

某種程度上,峗莧汶實踐著母親教給她的獨立。她主動結束了少年時期的生活,去探索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正式離開家之前已經在外面住過一段時間了,之後她也沒有來找過我。倒是她自己出去旅行的時候,我找過她。」

【荷花池】這個作品從有想法到完成,只拍攝了不到一周的時間, 母女之間的拍攝遊戲無法永續,媽媽在做媽媽之外,還有自己的生活。 在專案的尾聲,母女終於靠近了彼此,媽媽願意清空家裏的雜物,開通水和電,只不過她們依然分開居住。

長久以來,女兒和母親保持著亦敵亦友的關系,此題也許永遠無解,只有不斷相互理解。峗莧汶接受了媽媽不同的樣貌,她現在也是別人的媽媽了。「我現在回家的時候常常是因為我的兒子要見外婆。我們總是會聚在家附近的公園裏,陪小朋友玩玩泥土。」

*【荷花池】作品GIF

這個作品第一次展覽時,媽媽來幫忙布展,峗莧汶把所有照片打印得大小不一,並不怎麽規劃地直接往墻上釘圖釘,她負責一面墻,媽媽負責另外一面。媽媽開心地和她的成果一起拍了照,甚至在現場致敬了其中的一副作品。 媽媽從沒有問過她為什麽要創作,但是她有疑問,別人為什麽會喜歡這些照片?

女兒想告訴媽媽卻沒有說出口的是,「我認為她應該看到自己身上的人的價值,對自己輕松一些。我認為她那一代人普遍都不認為個性是重要的,甚至不管他們本身多有個性!媽媽不認為這個作品有意義,正是源於她不認為她的個性有意義,我想告訴她,如果一個人不能承認自己的價值,是不會真正感到認同的。」

*媽媽和展覽作品合影

現在回看【荷花池】這組作品,峗莧汶覺得這是她所有創作裏最原始和最簡單的。她曾經用最擅長的平面設計的方式編排了一本書,但是發現並沒能把媽媽生活裏的那種真實表現出來,就決定要用一種更直接的方式 —— 攝影,把她看到的、感受到的保留下來。

「我開啟這個作品的時候是懵懵懂懂的,但到我完成的時候,‘快樂’這個主題不知不覺地從照片裏、從和媽媽一起拍照的過程中呈現出來,很多人看完這個作品會來跟我說‘我太喜歡你媽媽了,她真的好可愛’,‘這個作品看完讓人覺得很開心’, 我曾經以為這是一個關於我和媽媽之間創傷的創作,但當我越靠近媽媽時,很多誤會都消解了,我們承認了彼此的存在 ,讓一起創作的快樂在照片裏永存。這也影響了我之後看待生命的方式,再復雜難堪的事情,換一個角度或許就好了。」

*【荷花池】作品GIF

說到和媽媽之間最快樂的回憶,峗莧汶想起來,「小學的時候,她接我回家,我們會互相摟著肩,邊唱著:我們倆個好,存錢買手表,你戴一戴,我戴一戴,我們兩個好。」

撰文:Nikki

編輯:yy

圖片承蒙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