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申 | 又逢龍年 - 國風

2024-02-10國風

金申簡歷：

1949年北京人，1968年從北京到內蒙古上山下鄉，後畢業於內蒙古師範大學美術系。八十年代在日本東京藝術大學研究佛教美術史多年。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教授、國家博物館研究院特聘館外研究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專業從事佛教美術考古研究和文物鑒定，有專著二十余種。善畫草原人馬和歷史典故及禪宗人物畫，受到市場好評。

金申 | 又逢龍年

年初瀨戶的朋友寄來的宅急便，內中除年節小吃外，還有一對兒陶瓷燒的龍，昂首翹尾，那造型無論日本還是中國都大同小異，祖型無疑是來自中國了，瀨戶是日本有名的陶瓷產地之一，故日本中部一帶管陶瓷也可統稱為 「瀨戶燒」 。見到這對龍我突然一怔，這麽快，又是龍年了嗎？這麽說距初來日本已經第十三個年頭了，那應該是兔年了。

我1987年第一次來日本即在愛知學院大學聽講了一年的佛教史，而且是世界著名的巴利文學者 前田惠學 先生用巴利文講授南傳部派佛教，學了一年，早都忘光了。愛知學院大學是日本曹洞宗財團法人辦的，學生們以寺廟的子弟為主，老師們也是教授兼僧人，上課時西裝革履，下課回寺廟作法事，互不影響。但成績不一定比國立大學差，日本是全方位不拘一格辦學，沒有國家統考一說，水平高下，自有社會公論。

學院的老師為我介紹住在瀨戶市的一所屬於曹洞宗的大廟裏，頗為壯觀。山門台基上兩側各立有一人高的方石柱，左書 「曹洞宗寶泉寺」 ，右刻 「山門禁葷酒」 ，看那年頭，應是江戶中期也即相當中國清朝乾隆年間左右所立，有個二百來年了吧。

在日本巴利文學者前田惠學先生家

金申與鈴木哲雄教授（鈴木哲雄，日本愛知學院大學文學部教授、文學博士。其佛教禪宗史的研究成果顯著）

雖說有大字勒石的禁葷酒的戒條，可寺內的主持及和尚們卻不遵守祖訓，經常是散了法會，在側堂內支起火鍋，肥牛加清酒，大快朵頤，我也混跡其中，嘗鼎一臠，其樂融融。

日本佛教和中國佛教大約在明代還是一樣的，即嚴禁葷酒，不得娶妻生子。但到了江戶時代，政府為了監視老百姓，寺廟也負有監視本寺周圍信徒施主的權利，叫作 「寺檀制度」 （日語至今管家庭的男主還叫「檀那」，簡寫為「旦那」，梵文的讀音，即施主）。寺廟既然成了半政府機構，那和尚頭兒當然要把持權力，於是就娶妻生子，子孫相承廟產，把歷史上眾信徒集資建的寺廟不知不覺變成了方丈的私人世襲財產，與中國截然不同。中國歷史上和尚從來沒有過世襲制。中國的佛教把禁欲和禁葷酒作為佛教徒的基本原則，日本和尚在中國人眼中純粹是「花和尚」。

我也廁身於配殿後一鬥室，每天早晨6點，老方丈親自敲鐘，那催命鐘就像高玉寶在地主家聽到的半夜雞叫一樣，不情願地爬起來抓起把大掃帚跟眾和尚們一起掃院子，老方丈也以身作則不搞特殊化。院落頗寬敞，那大雄寶殿左右的不知叫什麽名字的兩棵老樹，一年365天，每天都能掃出一堆樹葉。

不過也是例行公事，一般半小時即收工，然後與眾僧一起每天吃米飯醬湯，飯畢不過7點來鐘，可各自幹自己的營生。

剛來日本，自然是錢緊，那年暑假，老方丈給我聯系了一個畫繪馬的差事，即那種掛在神社門口以馬的題材為主的祈願升學、結婚生子、家宅平安之類的小木牌。日本古代的繪馬都是手繪，現代的則用機器印刷，來的快。畫的內容不限，我即用水粉顏色舉凡十二生肖、松鶴、山水隨意塗抹，甚至還畫了不少熊貓，這題材應該是日本繪馬史上的首創。寶泉寺內不賣繪馬，老方丈不知聯系別的什麽神社去賣，機器印的繪馬神社請一塊一般約三至五百日元，我這手工應比機制的貴吧。那年暑假畫了有百八十塊，後來結算給了萬八千塊日元，按說賣價應較此為多，大概是充當了住宿費了吧。

金申與日本西藏學會會長【蒙古學問寺】作者長尾雅人先生

此外，我還為老方丈畫了幅整張報紙大的油畫肖像，他身著華麗閃亮的法服，頭戴尖帽，手持佛子，極為莊嚴，那裝束我想應是中國宋元時代法師的原型。唐宋時代佛寺流行的衣缽傳承制度是老方丈將自己的肖像畫付與認可繼承的弟子以為憑證，那肖像畫稱之為影像。宋元時代不少影像被日本留學中國的僧人請回日本，現今仍為數不少收藏於各寺廟，極受珍視，反倒是祖庭中國經過歷代天災人禍特別是特殊時期的浩劫，早已蕩然無存了。

金申與日本中國佛教學者鐮田茂雄先生

【寶泉寺方丈像】油畫金申作

旅日期間為鈴木哲雄先生的父親畫油畫像

說起龍來觸景生情即是那兔年的年底，要為龍年制賀卡了，應一位開藥店老板之請，用一本雜誌大小的宣紙板（日本稱為色紙）畫水墨的龍。明代的陳容畫龍最有名，那副行雲駕雨的水墨雲龍圖，是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館藏名品。我也仿效陳容的畫意隨意點染，只要重點畫好龍頭，再畫個一鱗半爪的，余下全用雲煙渲染，真是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了，很可取巧，效果亦佳。老板頗滿意，一張五百日元，畫了十來張，又追加七八張，不過半天工夫能來個萬把塊日元，也很高興了，可惜不是天天有這好活兒。

時過境遷，又逢龍年，真可謂彈指一揮間了。人生能有幾個龍年？自那年畫了不少龍之後，竟無緣再畫龍，當年那些舊跡，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頗思念之。

本文撰寫於2000年，時光荏苒，今又恰逢龍年，再整理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