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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脱口秀「追悼大会」

2024-03-03综艺

「脱口秀」这个起源于西方国家的艺术舶来品,在实现「本土化」的进程中并不顺利。它几次遭遇「毁灭性打击」,而后又死里逃生。

10年前,「脱口秀」是一片蓝海,许多人投身其中,随后「笑果」这艘巨轮诞生,一路乘风破浪。

短暂辉煌过后,「HOUSE事件」,让一切回归原点。

如今,「失业」的脱口秀演员纷纷开始「再就业」:

李诞投身直播带货卖起了穿戴甲;徐志胜剪掉了刘海,进军演艺圈成为演员;李雪琴在春节档「热辣滚烫」,有网络传言称,她的工作室已成功签约庞博;童漠男以「文学策划」的姿态加盟电影【年会不能停!】……

更多的人,没有消息已经很久了,像是没出现过。

巨轮仿佛从未停下,船上的人都欣赏到了远方的风景,有人收获了很多,有人已遗忘为什么出发。

来吧,朋友,开篇先说一个有些「敏感」的人物,周立波。在中国脱口秀发展史上,这是一个理应提到的名字。

遇见脱口秀之前,他的人生一塌糊涂。

过去他在上海滑稽团当演员,因为鬼点子多、善于临场发挥,一度被剧团视为「台柱子」。1990年,周立波23岁,和一个女孩谈恋爱,两人爱得火热,不料却遭到了女方父亲的强烈反对,双方起了冲突,他一气之下挥拳打瞎了对方的眼睛,周立波因此被判故意伤人罪,入狱205天。

2006年,好大哥关栋天找到周立波,问他想不想重回舞台,做一档像香港地区「栋笃笑」一样的节目。原本这种表演形式叫「stand-up comedy」,即单口喜剧,后来也被广泛称为「脱口秀」。

实际上,最初的脱口秀节目并非如今这般模样。上世纪九十年代,「talk show」的概念刚刚进入中国内地,更多被视为谈话节目,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就是其中典型且成功的「案例」。

可那不适合周立波,关栋天想做一档更具有上海地方特色的新式喜剧,几个月之后,二人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海派清口」。

周立波

「海派清口」的首场演出就大获成功,往后3年,周立波一路高歌猛进,巅峰时期舆论甚至将他与郭德纲对比,以「南周北郭」形容二人在喜剧界的地位。这理应是同行惺惺相惜、互帮互助的故事,不想周立波口无遮拦,在谈及是否会和郭德纲合作时,他调侃道:「一个吃大蒜的怎么可以和一个喝咖啡的在一起呢?」

「咖啡」与「大蒜」的言论迅速发酵,将双方当事人推上风口浪尖。几天后,周立波在演出中将争议写成段子:「这几句话你就生气了?说明你的内心还不够强大,开开玩笑的呀,有什么啦?」不想矛盾再次升级,舆论在「艺术的冒犯」和「高姿态的挑衅」间剧烈摇摆。争吵群殴了周立波,却也成就了他。

2010年,随着周立波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一档名为【壹周·立波秀】的脱口秀节目登陆上海东方卫视。前期节目分为周立波个人脱口秀表演和明星访谈两个部分,后来又增设了「立波梦话」环节,笑侃年度热点社会事件和人物,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北京的房地产、银行的贷款、上涨的油价以及领导的屁话——那是一个冒犯不讲「边界」的草莽时代。

言论尺度之大,大到在如今的互联网语境内,我甚至不敢以「外部引用」的形式复制到本文举例说明。就连周立波本人在「梦话」开始前,都要强调一句:「以下新闻内容是由周立波所扮演的周立波个人观点,与周立波本人无关」。

【壹周·立波秀】收视一路飘红,到了2012年,周立波已经成为国内最知名、身价最高的脱口秀演员,没有之一。

鱼养肥了,鱼塘也得扩建。为了留住周立波,东方卫视邀请他参与了几档综艺节目,大大提高了他的知名度。

然而只有「曝光」是不够的,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周立波提出要「涨薪」,节目组有点犹豫,不想浙江卫视见缝插针,以超高片酬「邀请」周立波到自家节目做导师,没有任何犹豫,周立波转身离开,顺便还带走了【壹周·立波秀】。

痛失王牌,东方卫视满心怨怼,盘算着要弄出一档新节目PK「立波秀」。领导找来叶烽,第一届【加油!好男儿】的总导演,台里人尽皆知的「狂士」、正义的化身,曾在下班路上暴揍过一位插队打车的男士,后来被告知挨打的那位其实是副台长的儿子。

叶烽

那段时间,叶烽恰好向台里提出要做一档全新的脱口秀节目,双方一拍即合,【今晚80后脱口秀】上线。

这可以被视为中国观众认识「脱口秀」的起点,具有深刻且重大的意义,但它不是全部,平行时空里还有另外的故事。

在「今晚80后」开播的同一年,一位名叫黄西,手握抑制癌症基因专利的生化博士,决定从美国回到中国。算上求学的日子,彼时的他已经在异国生活了近20年。

2002年,黄西开始接触脱口秀,7年后,他登上有「喜剧奥斯卡」之称的【大卫・莱特曼秀】舞台,而后受邀参加美国电视记者年会,在白宫进行一场15分钟的脱口秀表演。

作为当天唯一受邀登台的中国喜剧演员,黄西的表现让所有人惊叹。他用脱口秀讽刺了美国的政治、法律与社会矛盾,以及时任美国副总统拜登:「我读过你的自传,今天见到你,我觉得书比本人好的多。」他也没有「放过」奥巴马:「一个亲手发动两场战争的人,诺贝尔居然还给他颁发了和平奖。」

黄西

那夜黄西一战成名,表演的视频通过互联网从大洋彼岸传到中国,他的名字成为「单口喜剧」华人圈里如同「神」一般的存在。

黄西的成功激励了许多当时还在「地下」说脱口秀的人,其中就包括了日后【吐槽大会】的编剧梁海源、程璐,二人还曾到深圳书城排队等候黄西签售自传。

到了2013年,黄西带着全家搬回中国,并入职央视主持【是真的吗?】。在节目中,他会先表演几分钟的脱口秀,然后针对网上的传言提问「是真的吗?我不信」,再通过现场实验求证真假。

那是「脱口秀」在主流舞台的又一次尝试,在此之前,央视多数的脱口秀节目都和【实话实说】差不多:一群人围坐在桌子旁,就当下热点话题发表观点,时代的进步让每个人的表达欲爆棚,可那都不是喜剧。

黄西的出现让中国观众第一次在电视上清晰看见「stand-up comedy」的真实样子,新潮,也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和线下表演不同,电视台脱口秀无法使用连贯的段子,因为观众不可能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15分钟,听你讲完一个长笑话,然后为结尾的call back欢呼。段子要短,要一秒戳中笑点,否则就会冷场。 (call back,脱口秀术语,反复或扣题,指在段子中提到前面讲过的一个段子。)

可以预料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观众都无法接受、理解黄西略带美式幽默风格的段子,最初录制节目时,黄西经常会在前排观众的脸上看到「同情」的笑容,那样子仿佛在说:

这里是不是应该笑一下?笑一笑吧,不然太尴尬了。

黄西主持【是真的吗?】

在黄西尝试用【是真的吗?】逗笑观众的时候,【今晚80后脱口秀】的收视率已经位居全国第二,仅次于相亲节目【非诚勿扰】。

两档电视节目的顺利播出,让国内脱口秀演员看到了希望,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呼:原来在中国还有这么多人说单口喜剧!

就像是忽然找到了勇气,那段时间,各个城市里出现了很多脱口秀俱乐部,圈子里忽然热闹起来。

王自健【今晚80后脱口秀】

后来,黄西本人也创立了「笑坊」俱乐部,期间还曾收到过李诞的投稿,但没有被采用。当时李诞在段子里写:「我(指黄西)是学化学的,大家看我这张脸就知道,我曾用自己的脸做过实验。」

多年后,黄西以「选手」的身份登上【脱口秀大会】还调侃了这段经历:

「谁能想到后来李诞竟然能成为全中国最火的脱口秀演员呢?我挺感慨的,如果不是我把脱口秀引到中国,就不会有【脱口秀大会】,我今天也没有机会来参加海选,谢谢李诞老师。」

黄西作为选手参加【脱口秀大会】

2014年,叶烽决定再往前走一步。想让一个行业壮大起来,仅凭一档节目是远远不够的,他想成立一间公司,把中国的脱口秀演员、编剧都召集在一起。

叶烽先去找了王自健,结果王自健告诉他,自己患上了抑郁症,录节目可以,合伙开公司就算了,压力太大,承受不住。之后他又去找了李诞和王建国,前者答应入伙,后者向往自由,决定留在公司继续做编剧。

这一年春天,李诞、叶烽联合其他两位伙伴成立「笑果文化」,没人可以预料,就是这样一间规模不过二十几人的小公司,仅耗时3年,就变成了行业领航者。

「笑果」成立时,国内全职脱口秀演员不超过50人,「石老板」石介甫算一个。

石介甫原本是一位金融白领,在爱上「单口喜剧」的第四个年头,他辞掉了收入还不错的工作,决定用手头所有积蓄为梦想买单。

这几乎是一个「背叛祖宗」的决定,他出生成长在一个极其传统的家庭,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对于儿子最大也唯一的期待,就是安稳。

辞职后,石介甫一直不敢告诉家人真相,为了圆谎,他时常会编几个公司的段子讲给二老听,昨天那谁辞职了,今天有人迟到了——这样看来,父母算是他的第一批脱口秀观众。

同一时间段里,一位名叫周奇墨的英语老师,也辞掉了在培训机构的工作,成为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通过一次次线下开放麦演出,周奇墨和石介甫相识,成为朋友,后来又变成合作伙伴。

「石老板」石介甫(黑衣)和周奇墨(红衣)合作演出

「笑果」在上海成立后,迅速吸引了一大批脱口秀演员「南下」,北京圈子里人才流失严重,线下演出一片惨淡。

石介甫没有去上海的打算,他想留在北京弄一个可以让更多人讲开放麦的地方。他叫来周奇墨,两个人骑着电动车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寻找演出场地。

有次他们跟着中介去了二环某小区,穿过幽暗甬长的胡同,来到了一间半地下室。打开门,阳光穿透窗户进入屋子,灰尘循着光束爬升,衬得房间氤氲旖旎。二人定睛一看,迷离梦幻的烟雾背后,是一排排佛龛艺术品——好家伙,太意外了!

石介甫:我觉得这地儿挺好的,要不咱租下来吧。

周奇墨:在这儿做喜剧,是不是太冒犯神明了?

周奇墨和石介甫合作演出

多年后回忆起那段日子,周奇墨将自己比喻成「流民」,「没有故乡,没有家」,更没有钱,这几乎是所有脱口秀演员初入行的困境。

在变成「脱口秀明星」之前,多数演员的出场费都是零。绝大多数人白天需要上班,晚上才能参与线下开放麦演出。在城市的街道,他们蹬着共享单车、乘坐地铁,从城市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只为登台表演5~10分钟的脱口秀。

周奇墨记得,有一次他骑共享单车去酒吧演出,结果忘记锁车,散场时发现车被人骑走了,但计费没有停止,第二天他对着巨额账单推算,车应该已经跑上川藏线了。他忽然觉得很悲凉——自行车都看见诗和远方了,自己还没走出海淀呢。

那是一段即使倒贴钱也要去演出的日子,理想主义以压倒性优势战胜了现实,每个人都在为好段子欢呼,而不是为钱拼搏。

呼兰至今都记得第一次在线下开放麦,获得全场欢呼时的心情:「激动啊,兴奋啊,那真是高兴得一晚上都睡不着,一遍遍回忆。」

呼兰谈脱口秀

在所有人都一穷二白的时候,梦想与热爱是比钻石还珍贵的东西,可一旦有人发现,原来两者可以兼得时,事情就会变得格外复杂。

2017年初,【吐槽大会第一季】上线,开局即王炸。截至节目收官,全网总播放量达到13.8亿,单期播放量最高破2亿,一跃成为当年讨论度最高的综艺。之后不久,【脱口秀大会第一季】播出,热浪再次翻涌,「笑果」凭借两档爆款节目火速完成两轮融资,到了2017年5月,公司估值已经突破12亿。

这是一个足以让全行业咋舌的成绩,在多数人还在苦苦求生的时候,有那么一撮人不仅找到了出路,而且还赚得盆满钵满,说「不羡慕」那太假了。

「笑果」改变了一切,它真的把梦想变成钻石了。

综艺【脱口秀大会】舞美设计

资源迅速向同一个地方靠拢,人、钱、名,「笑果」犹如一个巨大的货轮,甲板上堆满了黄金与钞票。巨轮不断加快步伐,从线上综艺,到线下演出、脱口秀训练营,它收割了整片海域。不用刻意点明,大家都看得出来,在当时想要成为「脱口秀明星」最好、最快捷的办法就是登上「笑果」的巨轮。

南方海域已经波涛汹涌,北方海面则略显平静。「笑果」广纳贤士,原本在北京定居的脱口秀演员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沪漂」,北京本土脱口秀俱乐部一片冷清。

就在「笑果」完成2轮共计2.2亿融资的2017年,石介甫拿到一笔200万的创业基金,投资方说得很直白:【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火了,脱口秀行业从「死海」变成「蓝海」了。

拿着这笔钱,石介甫成立了「单立人」,初创成员除了周奇墨,还有小鹿和「教主」刘旸,四人合称「石墨鹿教」,大家都是在线下表演时结识的伙伴。

「单立人」初创成员「石墨鹿教」:周奇墨、「石老板」石介甫、「教主」刘旸、小鹿(从左往右)

不同于大家大业的「笑果」,「单立人」更像是一个小型的乌托邦乐园。最初选择走进这里的人全都与世无争,他们只是渴望表达,渴望用喜剧疗愈自我和他人,那时石介甫最担心的不是挣不到钱,而是害怕被资本控制,限制创作。

「单立人」有很难得的「匠人精神」,这是业内公认的。在多数人都渴求在线上露脸的行业大环境里,它是极少数始终坚持线下开放麦演出、潜心钻研段子质量和表演技巧的群体。目前行业里相对知名的脱口秀演员,杨蒙恩、rock、杨笠、童漠男、徐志胜,都曾是「单立人」的签约艺人——

是的,他们后来全都跳槽去了「笑果」。

比较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那些没能在「单立人」线下走红的脱口秀演员,借助「笑果」的线上综艺一夜成名,理想砸在金灿灿的舞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哗啦啦爆出一堆金币——那个东西真的太吸引人了。

到了「现实」向「理想」发问的环节了:舞台就摆在那,你去还是不去?

综艺【脱口秀大会】舞美设计

在外界看来,「笑果」与「单立人」之间的人员流动就是一场「抢人大战」。可当事人石老板认为,所谓「竞争」并不存在,热衷造浪的南方巨轮,理应不屑与北方海域里的一叶扁舟争流。

石介甫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浪打来了」,是在2020年。

那一年「石墨鹿教」中的小鹿参加了【奇葩说第七季】,不久后与「单立人」解约,有传言称她已加盟「米未」;「教主」刘旸同样也参加了这档节目,但反响平平,他迷失了,陷入长久的自我怀疑;周奇墨连续两年登上【脱口秀大会】的舞台,并成功拿下「大王」奖杯,成了「半个笑果人」。

实际上早在2019年,李诞就曾向周奇墨发出过邀请。那时候周奇墨已经是业内一致认同的「天花板选手」。可因为不是「明星」,每月只能靠给别人写段子挣钱,得到的报酬还不够养活自己。

那一次谈话,李诞和周奇墨说了很多,有关行业的变化、职业的规划,以及很现实的钱与名。周奇墨也认真思考了几天,最终还是选择放弃——当时他正在准备专场表演,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线上参加综艺节目。

等到【脱口秀大会】第二次找上门的时候,石介甫问周奇墨,这次想去吗?周奇墨回答,可以去试一试,「因为想给自己的段子找一个「好归宿」」。

周奇墨参加【脱口秀大会】

线下开放麦和线上演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在线下只要每场观众不同,那同一个段子就可以讲无数次;换到线上,同样的段子绝对不能讲二遍,等到节目一播出,所有人都知道了。

就像是一场圣洁的超度仪式,线下可以「永生」的段子,在被搬上舞台的瞬间就成了「遗址」,可以重播,但不能重复。

参加【脱口秀大会第三季】时,周奇墨在选手内投环节中排名第一,但在节目正式播出时,他的表现并没有得到大众的认可,「天花板不好笑」的争论伴随了他整季赛程。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在脱口秀行业里,多数专注线下演出的演员,会将开一场60分钟的专场作为职业生涯的终极目标。但在互联网综艺中,观众期待看到的,永远都是那些「一秒炸场」的爆笑段子。

周奇墨用一年的时间适应线上节奏,终于在2021年,他拿下了【脱口秀大会第四季】的年度总冠军,在很多人眼中,这是一份迟到的奖励。

节目播出后,周奇墨从北京搬去上海,和「笑果」建立了长期商务合作关系。他没有和「单立人」解约,可大家心知肚明,这个人一走,就很难回来了。

这是一场无法说出「背叛」和责怪的分别,毕竟在这个行业里,红与不红的区别是巨大的。

还是要主动争取点什么,不然生活就只剩下糟心的「被动」了。

周奇墨

海浪涌向北方,将一位优秀的渔夫冲进了南方海域。浪花带来了新人,也冲击了停靠在海中央的「笑果」巨轮。

【吐槽大会】至今已经播出五季,流量一路上涨,口碑却不断下滑。观众受够了尴尬的段子、多余的广告、刻意地洗白,一波接一波发表评论:节目还不如弹幕好笑。

让吐槽变尴尬的理由有很多。脱口秀是一个有关「冒犯」的艺术,但显而易见的是,内娱多数明星不接受「冒犯」。

在【吐槽大会】筹备阶段,说服明星上节目是最困难的环节。节目组几乎找遍了娱乐圈所有带有「槽点」的艺人,有的当场拒绝,有的则在沟通稿件尺度环节暴跳如雷:上来就揭短,你们这个节目是不是疯了?

极少数艺人接受真正的吐槽,整容、婚姻、前任、同行竞争……这些都是明星的「禁区」,他们不允许触碰的底线有很多,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好像只有「底线」,毫无上限。

周杰作为「主咖」的那期【吐槽大会】(现已下线),是节目上线至今收获好评最多的一期,「笑果」的编剧完成了对周杰和嘉宾的全方位调侃。正式录制前,导演组制定了十几种应急方案,大家都害怕周杰会翻脸,甚至想到,一旦艺人真的撂挑子跑了,就把他的电子照片摆到舞台上接着「吐」。

万幸,最糟糕的结果没有发生,周杰完成了整场录制,并靠「自黑」完成了一场口碑逆转。

周杰作为「主咖」参加【吐槽大会】片段

那之后事情出现了转机,一些经纪公司开始主动推荐自家艺人录制【吐槽大会】。报名「主咖」的人越来越多,「冒犯」的边界却在不断收紧。当时「笑果」算上李诞、王建国也不过十几个编剧,每期节目要产出超过200个段子。好不容易稿子写完了,交给经纪人审核,几乎删掉了所有段子:我们是来「洗白」的,谁让你真吐槽了?

娱乐圈里没有「娱乐精神」,【吐槽大会】也就没有吐槽。为了扭转局面,节目在2021年全面改版,不想「吐槽」回来了,「大会」没有了——

在【吐槽大会第五季】体育专场下集因「剪辑时间不足」暂停播出后,这档节目也退出了大众视野。那期惹出「大麻烦」的节目,也许大家都略有耳闻。无需多言,因为不让多言,总之,足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再看,这次「暂停」更像是对脱口秀行业的警告:球都不让吐槽了,你还吐槽个「球」?

范志毅参加【吐槽大会】片段

【吐槽大会】的消失静悄悄,却在行业内引起了巨大震荡。所有人都敏锐地接收到了那个讯号:

脱口秀,要小心。

2020年、2021年大概是脱口秀圈里最混乱的两年:

【今晚80后】编剧赖宝因突发疾病去世,王自健决定转行做一名演员,思文和程璐离婚,某池退群、某姆入狱……

也是在那段时间,一向不喜欢「管理」和「被管理」的李诞进入了「笑果」管理层。上任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来专业律师为公司全体员工、演员进行普法,并组织验尿。

李诞的警觉短暂地拯救了「笑果」,由他担任总策划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大获成功,提高了口碑,也突破了圈层。往后几年,节目稳定发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输送几段互联网「爆梗」。

那是全民都在讨论脱口秀的时候,也是脱口秀接受全民「审查」的阶段。

周奇墨曾说过,在线上说脱口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线上的观众好像不是来看段子的,是来审视你的」。

周奇墨曾说过一个关于京剧的段子,第二天视频流传到网上,立马就有京剧爱好者通过微博私信他,指责他侮辱国粹,还有人在视频下留言:「他不知道翻跟头的那些孩子们要流多少血。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就不懂得尊重和敬畏。」

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每一位网友都可以变成「判官」:我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然后骂你。

周奇墨经典脱口秀段子「listen to 伯伯」

在中国的喜剧语境内,「冒犯」就等于「冒险」,又或者说等于「挨骂」。每一位脱口秀演员都要具备精准区分可以冒犯、适当冒犯和禁止冒犯的界限。

不要讨论「死亡」,那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不要调侃女性,否则就有「厌女」嫌疑;不要开伦理的玩笑,因为中国人极其看重三纲五常;拒绝把弱势群体当段子素材,那违背人性道德;宗教、神仙也不能取乐,举头三尺有神明,胡说八道遭雷劈……

讲到有关颜值、身材的段子,最好只针对自我调侃,否则就会被追问是不是在传递「容貌焦虑」——这种误解也许只会发生在女性群体,毕竟很少会有男人质疑自己的长相。

徐志胜

在中国,任何一场演出都需要经过批准,所有要讲的脱口秀段子文本都需要上报。严格的审查会让从业者了解「冒犯」的边界,红线之内,谨慎发言。

在线下开放麦演出时,只要不涉足「禁区」,舞台可以为所有讽刺免责。但到了线上,演员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放大,个体上升到群体,火星点燃一排「雷点」,大战一触即发。

一个鲜活且典型的例子,就是杨笠的「普男」观点,就连她本人也无法预料,自己一句发自肺腑地提问能让男性集体「破防」。

当然,有争吵也是好事,至少证明那些说出的段子是有回响的,脱口秀演员更担心的其实是沉默。

一个梗抛出去,全场一片死寂,观众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你,真诚地问出一句「然后呢?」。

天啊,那一刻段子和演员一起死掉了。

杨笠

某期【今晚80后脱口秀】录制结束后,王自健接到了导演的电话,对方告诉他节目需要补录,因为「段子不够」。王自健纳闷,100多个段子,一期节目足够了。导演又说,是审核过后能播出的段子不够。

相同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今天,审查标准甚至越来越严苛。这是一个行业从「青涩」走向「成熟」的必要条件,是万物发展的必然规律。这种规范不需要讨论,只需要服从,然后适者生存。

当「冒犯」的尺度不断变化,创作也需要随机应变,这就格外考验「人」的能力。

每一位脱口秀演员都经历过「憋稿」,坐在电脑前脑袋空空,不知道怎么开头,也不知道要写什么的经历,没人能一辈子靠「灵光乍现」的天赋写稿,脱口秀到最后都是「技术活」。

【今晚80后脱口秀】录到后面几季时,整个编剧团队都有种被「榨干」的感觉。没有那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了,大家都在机械地套用「公式」,以求得到一个安全的段子,至于好不好笑,不重要了。

【脱口秀大会】之后,大批脱口秀演员成为「明星卡司」,他们进入娱乐圈、登上综艺舞台,开始承接大量商务工作。留给脱口秀的时间被不断压缩,大家越来越忙,越来越有钱,但谁也没能再写出一个「满分段子」。

取得【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冠军后,周奇墨只参与了一场线下开放麦演出,谈到「成名」后的感受,他说:

「很多东西都透支了,对前路失去了很多憧憬,没什么劲儿了。」

周奇墨获得【脱口秀大会第四季】冠军

2022年,李诞卸任「笑果」董事,开始在娱乐圈活跃。再聊起「脱口秀」,他坦言,其实并没有那么热爱,过去很多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就是活在浅薄里,大家都一个德行,最后都得死」。

没想到一语成谶。

2023年5月,「HOUSE事件」之后,「笑果文化」在上海、北京的演出全部停止,开始内部整改与自查、自纠。

此后,那些红极一时的脱口秀明星,近乎一夜消失——

他们都去哪儿了?以后还会说脱口秀吗?脱口秀综艺还能重回舞台吗?

答案,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李诞

2021年,米未传媒筹办【一年一度喜剧大赛】,「单立人」作为「内容战略合作伙伴」参与其中,艺人编剧六兽、「少爷和我」中的刘波鑫仔被推向舞台中央。

「单立人」迈出了新的一步,石介甫说,这算是一次新的冒险,大家都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少爷和我」组合:张哲华(左)、「单立人」艺人 鑫仔(右)

巨轮一夜搁浅,黎明时分,太阳照常升起,海水依然蔚蓝。

风浪过后,海面恢复平静,又有新船启航,这一次海上没有「赢家」,只有求生者。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