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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台湾年轻人心中的「神奇地址」

2024-07-27台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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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祖,闽南语读作tsè-tsóo。小时候每年都会在重阳节前夕听到这个词,阿嬷会通知我们该到树林祠堂祭祖了。那时还不知道祭祖为何意,只知道会到一间很大的房子,前面广场上有各种小孩的游戏器材,大人们在祖先牌位前焚香祭拜,我们则在楼下玩得不亦乐乎。仪式大概到中午结束,随后展开令人期待的环节──吃办桌,左边的人姓张,右边的人也姓张,全桌的人都姓张。

小的时候,我不爱看漫画书,而是钟情于大部头的书,举凡字典、词典、百科全书,以及──族谱。翻开祖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张先人画像,接着写着一串像是地址的地名组合: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南门外鉴湖乡魁岱。我们是念李登辉【认识台湾】教科书成长的一代,对于这个来自彼岸的地址,似懂非懂,模模糊糊。尽管如此,却对于祖先牌位上的堂号「鉴湖」两字异常熟悉,每到祭祖时分,眼光总随着袅袅的细烟,盯着这两个字看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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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真先生有一篇短文,在研究他的大大小小论著中很少被提及,那是1992年1月25日刊于【中时晚报】上的【祖祠】。他说家里有一个代代口耳相传的「神奇地址」:大清国,福建省,泉州府,安溪县,石盘头,楼仔厝……祖祖辈辈对此「神圣地址」念念不忘。

2010年6月16日,正式成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陈映真,兴高采烈地再一次提到了这个「神奇地址」。他说透过鲁迅作品对中国深切的关怀和热爱,让他更能理解几辈父祖代代以口相传神奇地址的不忘祖国的爱国之心。

「神奇地址」,明白了。原来我家也有「神奇地址」: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南门外鉴湖乡魁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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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前,那个每年牵着我的手去祭祖的阿嬷离开人世了。她在病榻上留给我最后的一句话是:「这个孙仔,没有白饲」。阿嬷的对年仪式,家里成员齐聚祖先牌位前,诵经的师姊嘴中念念有词,「禅性」未生如我,不太能感悟经文的内容,但对师姊口中的一句话听得特别清楚,也尤为耿耿于怀:她请阿嬷从「唐山祖厝」回来台湾家中,接受子孙们的奉祀。

在一位做纪录片的导演牵线下,东南卫视捎来讯息,他们要拍【两岸家书】电视纪录片,问我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回老家走走。正好就在春节后,正月十一,家族开闽始祖延鲁公的诞辰,晋江湖中的家庙举行祭祖典礼。我不假思索地应允,我想看看阿嬷往生后去往的唐山祖厝,我想看看堂号鉴湖那如镜般的湖水,我想看看那神奇地址是否还在。

回家,那321年前的家;一个半小时的航程,我走了321年。什么是近乡情怯,此时此刻真体会得一清二楚。隔日一大清早,戴上阿嬷留给我的手环,经过10分钟的车程,「延鲁张公家庙」六个字已在我眼前。家庙红墙上挂着「热烈欢迎台湾张氏宗亲莅临延鲁公家庙寻根拜祖」的布条,让我又惊又光荣。70岁的宗亲会会长,90岁还在修纂族谱的宗长,两人热情地在门口迎接。

他们牵着我走向了开闽始祖的挂像前,并为我打开了开台始祖士箱公的龛门,点上三柱清香,禀报来自台湾的子孙回来了。什么是「根」,什么是「祖」,内心里的沸腾已解释了一切。钟理和说的没有错,「原乡人的血,必须流返原乡,才会停止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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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1时正,祭祖大典开始,我被戴上了「主祭」的披肩。按理说辈分不足以承担起这个角色,但我心里明白这是原乡对台湾宗亲的重视与盼望。膝盖压在红色的跪垫上,我自然地合起双掌,注视着桌上的祭文,「振兴中华、世界和平」八个字深刻进了脑海,原来这不是宏大的叙事,而是同宗庶民良善又朴实的愿望。

海峡一衣带水,同样的祭祖,同样的tsè-tsóo。我问熟稔家族史的耆老,「魁岱」还在吗?他说,已改名叫做「苏埭」,但大家还是惯习唤为「魁岱」。「神奇地址」还在,我庆幸地窃喜着。

「几十年来,在我大半生中一直是一个虚幻的、遥不可及的,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仿佛童话、小说中一个虚设的地址,在踏上祖地祖乡的一刻,竟成了和自己踩着的,和万古千年而来的坚实的质感的中华大地一样确实的地址。」我感受到了与映真先生共感的心境,他是巨人,亦非巨人,我们都是「千百年来亿万素朴的中国人民」之一。

仪式结束,办桌登场。左边的人姓张,右边的人也姓张,全桌的人都姓张。虽然第一次见面,问候的方式不是「汝吃饱末」,而是「汝哪一房?」「汝第几世?」──这是我们认证彼此的接头暗语。席间众人见我皆曰「咱自己」,原来费孝通的「差序格局」,不是一套学术理论,而是一种接地实践。还记得最后大合影时,隔壁宗亲拉着我不放的手,如此厚实,如此相通,真是「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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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与陈明忠先生一同的闽西红色之行,途经泉州,到访闽台缘博物馆,见到展柜展出自家族谱,心情激动不已。2023年赴京参加台盟中央的二·二八纪念活动,期间参访正在国家博物馆展出的「源·缘:闽台艺术展」,踏入展场的第一个转弯,赫然见到家族开台祖的墓志铭原件,兴奋地脱口而出:「我就是张士箱家族后代」,连策展老师都讶异不已。

尽管都是偶然的契机,但根一直都在,开枝散叶之后,处处都可能是身上血脉的历史片段。饮水思源、慎终追远,从来都不只是舞文弄墨的修辞,而是历史与当代、家族与个人、先祖与后代的连结。想切也切不断,想脱更脱不下。

回到祖居地参与家庙祭祖,不再是我与家族历史的偶遇,而是脚踏实地。心里不由自主的感动,何以致此?映真先生早已给了答案:「那无形的祖祠,那两百余年代代口传,铭心刻骨的祖祠,却一直巍然矗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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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一份报道说,2024年是台南建城400年,「时间追溯至1624年,荷兰人落脚台南,在台江内海设立了台湾第一个城镇,台湾的历史也从此打开了。」而祀有台湾左翼反殖运动先烈们的桃园宗烈祠,早已被改头换面为「桃园神社」,许多人到此打卡:「像是回家的感觉」。问题是,那是谁的历史?又是谁的家?

「全台首学」台南孔庙大成殿清康熙年间的重建碑文上,明明镌刻着我的祖先的名字。这才是我的历史,我们的历史。清乾隆年间开台先祖的兄弟分家阄书上,明明白纸黑字写着「自今以往,惟愿孙曾追念祖父辛苦,勿弃前基,水木情敦,勿践行苇,则虽分犹合,先人含笑,永昌厥后矣。」这才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当我启程返乡祭祖之行前夕,台湾政客们正为了M503航线的「校正回归」,而对着海峡彼岸訾骂着。看着飞机上屏幕导览图,从台北松山机场到厦门高崎机场,直线距离明明很近,却为了所谓的「海峡中线」,要先往南飞,再往北行,政治上为了离间民心所划出的「中线」,不得不绕远路,荒唐得令人发噱。

台湾海峡旧称黑水沟,形容其风高浪急、危险至极。但家族祖先搭着三桅布帆船,靠着船东手上犹如卫星导航的「针路簿」,穿梭黑水沟,不畏艰辛风险,往渡泉台两地,单趟航程至少得一天半,却莫不盼望后代坚守着「虽分犹合」的信念。然而如今的台湾,处处充满着「分而不合」的敌意,错认先祖,近亲憎恶,不正是映真先生早已预见「不以荒谬为荒谬的荒谬」?他目光如炬地看到了幕后的「黑手」:异族的统治,内战的长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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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我而言,这趟原乡祭祖行,不是终点,而是起点,321年的家族开台史,翻过一页又一页,终要续写下去。映真先生在【安溪县石盘头】的祖乡纪行末尾写道:「耻辱、屈从、贫苦的亚洲就将过去。至今以做为白人扈从的傲慢,恣情轻贱和诅咒自己的宗族和血缘,一面又对外人极尽恭谨、怯懦和谄笑的人,在西方没落,亚洲崛起的地图中,不会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同样是我祖乡之行「一点谦逊的体会」。

返台后整理了心情与思绪,挑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原乡宗亲们纷纷留言「常回家看看」,不禁回想起祭祖席间不断出现闽南语发音的「咱自己」三个字,以及阿嬷呼唤我的「tsè-tsóo」。两岸关系和台湾问题何需挠破头建构理论,其实它们就存在于日常生活里,虽分犹合。

「福建省泉州府晋江县南门外鉴湖乡魁岱」,既然找到且见证到了这个「神奇地址」,那就是我在两岸之间的主心骨。*

文章原名【神奇地址】

作者张钧凯,2024年2月25日写于台北疾虚妄斋

(本文荣获「2023年海峡两岸纪念陈映真先生征文活动」‧「阅读陈映真」佳作奖一等奖)

编辑 | 何佳怡

主编 | 张素桂

监制 | 林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