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著名小说家白先勇（1937-）改编的青春版【牡丹亭】，自2004年在中国台湾首演，于今，倏忽就是二十年！
据相关报道，青春版【牡丹亭】在大陆（包括在台）已经演出了近470多场，累计观戏达80万人次。
近500场演出、80万人次观戏，这肯定是当代中国戏曲史的奇迹。想来，与西方戏剧巨匠莎士比亚齐名也同时代的中国戏剧巨匠汤显祖，定会九泉含笑泪涌。
壹
笔者在汤显祖（1550-1616）逝世400年时，写过三篇纪念汤翁的文章，其中一篇是【〈牡丹亭〉臧本与石本插图之比较】（【文汇报-文汇读书周报】2016.5.23）。这篇拙文以与汤翁同科进士、同朝为官，也算朋友的臧懋循（1550-1620）的汤剧删节本【还魂记】（简称「臧本」）的插图入手，谈汤翁原著55出（「出」原作「齣」）与臧本35折插图的异同。汤翁【牡丹亭还魂记】的第一个版本即全本55出由清远道人作序初印于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紧随其后，石林居士的插图本（简称「石林本」）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7）印行，翌年明万历四十五年（1618），臧懋循35折插图本的【还魂记】由臧自己的雕虫馆印行。也就是说，【牡丹亭】一开始就有了删节本或改编本，删节或改编，并非后人才有的行为。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精选27折，且删去原27折中的一些唱词和念白，分为「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上、中、下三本，分三天每本130分钟左右演出。青春版删去【劝农】一折，即汤翁55出的第八出。
第八出的主要内容是，【牡丹亭】主人公之一杜丽娘的父亲、时任南安太守的杜宝杜太守下乡劝农助耕的事。为什么要下乡劝农助耕？「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所引汤戏文皆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汤显祖戏曲集】，简称「全本」）。在农耕时代，于一地方最高长官，农事的优莠，涉及到地方和中央税赋财政的大事，同时也涉及到农人的生活和社会的稳定。因此，作为一个有着显赫身世的世家官员，杜太守春三月的劝农，当在理中。或许，这也是戏剧家汤翁对这一层官员的期冀。
【劝农】是杜太守政绩中的一件大事，从全剧看，这与杜丽娘和柳梦梅的「人鬼情深」似乎不太靠边。或者说，一件政事大事当正正规规地写出，而在汤翁笔下，此出的唱词念白与杜柳的唱词念白，同样摇曳多姿。杜太守一出场就唱道「时节、时节，过了春三月。乍晴膏雨烟浓，太守春深劝农」，这表明杜太守劝农急迫的心境。太守春耕时节备酒下乡劝农，或以为做戏，或以为春游，但太守是认真的。太守唱道：「平原麦洒，翠波摇翦翦，绿畴如画。如酥嫩雨，绕塍春色苴。趁江南土疏田脉佳，怕人户们抛荒力不加。还怕，有那无头官事，误了你好生涯」。这段自白，一写春色，二写春天里的庄稼，三写怕农人抛荒田地，四写怕庄稼收成不好误了征徭大事，五写怕农事不佳影响了自己的仕途。杜太守劝农，结果事事顺心。备春酒、下乡劝农，杜太守心情好得不得了：「千村转岁华，愚父老香盆，儿童竹马。阳春有脚，经过百姓人家。月明无犬吠黄花，雨过有人耕绿野。佳话。真个村村雨露桑麻」。太守的亲和，视察之地的百姓也很是高兴。一个老妇就唱道：「乘谷雨，采新茶，一旗半枪金缕芽。呀，什么官员在此？学士雪炊他，书生困想他，竹烟新瓦。」当然，这戏文看似正面赞扬劝农下乡的杜太守，事实上也在打趣太守的派头（「朱幡引鹿」）和装模作样。不装模作样也不叫太守了，这与杜太守之前的【训女】和杜平章之后的【硬拷】一脉相承。紧接着就是「看你妇女们采桑采茶，胜如采花」，采花看什么？「领了酒，插花去」，都来送送杜官爷。古时任一戏，大都有「插科打诨」情节和戏文。「插科打诨」情节和戏文是戏曲产生，并与观众相互沟通对话的必要。笔者生活的四川有川戏，「插科打诨」的情节和戏文，是川戏的基调与色彩。青春版【牡丹亭】的【闺塾】里，春香与家教陈最良的对白，其间的逗趣与夸张，尤其是姿态的夸张，「插科打诨」的情节、戏文、表演特别是表演，将戏曲这样一种美学形式推到精致。在这折戏里，春香成了主角中的主角。那演春香的演员一点不输演杜丽娘的演员（江苏昆剧院2007年【青春版牡丹亭】全本）。观戏者于此，心花怒放，霎时过瘾。
说回【劝农】的主旨：「黄堂春游韵潇洒，身骑五花马。村务里有光华，花酒藏风雅。男女们请了，你德政碑随路打。」这样的赞美或阿谀之词真是写得风雅。遥想汤翁写这一出的心情，有多好！更重要的是，【劝农】里的杜宝杜太守杜大人，并非一个死脑筋！这为【牡丹亭还魂记】最后一出【圆驾】「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剧末，已是丞相级的杜平章杜宝，在皇帝和事实面前认了亡了三年的女儿杜丽娘、认了结发妻子、认了认定是盗墓贼实为刚中状元的女婿柳梦梅。没有【劝农】中杜宝与农人的亲和姿态，哪有【圆驾】般的大团圆？
贰
青春版【牡丹亭】却删了这一出。
汤翁逝世三年后，臧懋循印行了自己删节的35折【还魂记】。在这个删节本里，【劝农】一折没有删去。【劝农】在全本里位第八出，在臧本位于第四折。臧本第四折之前依次是【言怀】（全本第二出【言怀】）、【训女】（全本第三出【训女】）、【延师】（全本第五出【延师】、第七出【闺塾】），臧本删去了全本第一出【标目】、第四出【腐儒】、第六出【怅眺】。臧本里的【劝农】没有照搬汤全本，除了有大段的删节外，还有一些唱词和念白与汤全本不一。如，全本作「春鞭打，笛儿唦，倒牛背斜阳闪暮鸦。」臧本作「春鞭打，笛儿喳，倒牛背斜阳闪暮鸦。」
最奇怪的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汤显祖戏曲集·牡丹亭还魂记】没有「劝农」一图，臧本第四折的【劝农】也没有「劝农」的图，两本都用的是【怅眺】一出的插图。事实上，比臧本早一年刻印的「石林本」40幅插图中就有「劝农」图。足足删去全本20出的臧本，除了没「劝农」图外，保留了看似与杜柳「人鬼情未了」（美国好莱坞1990年轰动的Ghost, Ghost中文就译作【人鬼情未了】，就是依杜柳故事而来的）没有多大关系的【劝农】一出。
【劝农】一出，笔者认为这是汤戏的人民性所决定。在这样一部长55出的大戏里，戏剧家没有广阔的背景和深邃的洞见，是不可想象的。换句话说，成就这样一部大戏有诸多缘由，但其广阔的背景和深邃的洞见定是最重要的。因此，在【劝农】一出里，我们能看到明中后期的包括广大农村在内的社会场景，而这些又有可能常常被城里的文人所忽视。无论是55出里的【劝农】还是35折里的【劝农】，有农夫、有村妇、有大官、有衙役，其情节设置、人物设计、唱词念白，都可见汤翁对农村和农事的熟稔。正是通过对社会现象和人间冷暖的叙事，才显示出戏剧家的良心所在。再就是，对于一个靠写戏取悦于城里观众的戏剧家来讲，这，需要勇气也需要高超的才艺。稍稍比较莎士比亚的一些剧譬如【威尼斯商人】等，我们可以看到中西两位戏剧巨擘的共同性：关注社会、关注底层、关注人间冷暖。
叁
青春版【牡丹亭】的引子即全本的第一出【标目】、臧本第一折【言怀】引子的那段著名的【蝶恋花】「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此【蝶恋花】在青春版【牡丹亭】最后一折【圆驾】结尾时，以大合唱的方式将「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的杜柳「人鬼情未了」的壮丽波澜推向高潮。青春版【牡丹亭】「大团圆」的结局，在「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中，既悲怆也很欢乐。这不仅回应了序曲，而且也回应从引子到【训女】、从【训女】到【闺塾】、从【闺塾】到【惊梦】（臧本改作【游园】）里的那首最有名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臧本缺「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但是，【劝农】一出，在青春版【牡丹亭】里二十年间不见。
还好，「劝农」的影子作为杜丽娘游园的因缘，在青春版【牡丹亭】里的【闺塾】与【惊梦】之间，春香跟杜丽娘讲「小姐，老爷下乡劝农已有几日了。明日我们同去游玩可好」（采自BILIBILI苏州昆剧院2007年的【青春版牡丹亭】全本）。这里的「劝农」，仅是杜宝下乡劝农没在家，才有了杜丽娘第一次游自家花园的理由。作为一部标识「青春」的改编本，突出杜丽娘和柳梦梅「人鬼情未了」的凄婉、坚定、忠贞和壮烈，删去【劝农】无可厚非。但是，在汤翁55出的全本里，【劝农】一出，并非可有可无。还好，据说，上海已经排出了汤翁55出全本的【牡丹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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