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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周【记雪月之观】:神与物融,人观两奇

2024-03-12图片

记雪月之观

沈周

丁未之岁,冬暖无雪。戊申正月之三日始作,五日始霁。风寒冱而不消,至十日犹故在也。

是夜月出,月与雪争烂,坐纸窗下,觉明彻异尝。遂添衣起,登溪西小楼。楼临水,下皆虚澄,又四囿于雪,若涂银,若泼汞,腾光照人,骨肉相莹。月映清波间,树影滉弄,又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寒浃肌肤,清人肺腑。

因凭栏楯上。仰而茫然,俯而恍然;呀而莫禁,眄而莫收;神与物融,人观两奇,盖天将致我于太素之乡,殆不可以笔画追状,文字敷说,以传信于不能从者。顾所得不亦多矣!

尚思天下名山川宜大乎此也,其雪与月当有神矣。我思挟之以飞遨八表,而返其怀。汗漫虽未易平,然老气衰飒,有不胜其冷者。乃浩歌下楼,夜已过二鼓矣。仍归窗间,兀坐若失。念平生此景亦不屡遇,而健忘日,寻改数日,则又荒荒不知其所云,因笔之。

老家又下起了大雪,想来这个元宵节送灯都是困难。很多年没有送灯了,老家的习俗还在,而我自从到上海学习、工作后,慢慢地就没有机会在老家过元宵了。元宵之月,此时之雪,远方之人,交响辉映,见此文,故写之。

法常法师在渔父词里写道:

此事楞严尝露布

梅花雪月交光处

一笑寥寥空万古

风鸥语,迥然银汉横天宇

雪、元宵、月、过往元宵记忆、沈周此人、沈周之诗文、我、画,似乎打成一片,就像忉利天王的宫殿里的因陀罗网。

宫殿网珠,

如是交映,

重重影现,

隐映互彰,

重重无尽。

丁未之岁,冬暖无雪。

丁未年冬天温暖,没有下雪。丁未: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也在此年八月,朱见深驾崩。遗诏太子祐樘即帝位。于是在此年朱祐樘即位,年号「弘治」。

戊申正月之三日始作,五日始霁。

又是新的一年,大年初三开始下雪,到了初五雪才停,并放晴了。雪后一晴,就特别地冷。

风寒冱而不消,至十日犹故在也。

但依然寒风肆虐,冰封雪冻,直到正月初十大地依然银装素裹。

是夜月出,月与雪争烂,坐纸窗下,觉明彻异尝。

这一晚月亮升起,月光与雪光交相辉映,非常明亮。作者坐在纸窗下,感觉这种明亮前所未有。

张孝祥说: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

生活在清幽的随园中的袁枚写道: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意象美极。

遂添衣起,登溪西小楼。楼临水,下皆虚澄,又四囿于雪,若涂银,若泼汞,腾光照人,骨肉相莹。

作者于是添衣起身,登上溪边的小楼。小楼临水而建,下面一片空明澄澈。四周都被雪覆盖,像涂上了一层银,又像泼洒了水银,光芒四射,照耀着人的身体和脸庞。

这又是一次即兴的行动。古人最爱这样,大晚上的,也不觉得冷啊!不过,我喜欢。

之后的张岱也是这样(品【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文中最爱:

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即兴,随意而至,最好!

犹记雪夜访戴 ,书圣王羲之的儿子王子猷开了一个好头 ——

【世说新语•任诞】载 :「王子猷居山阴,大雪夜,眠觉,开室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溪,即便夜乘轻船就戴。经宿方至,既造门,不前便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讲的是王子猷这个人,他住在山阴。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他夜里睡觉醒来后,就开了门,倒了点酒喝。他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景,觉得很美,就起来走来走去,还朗诵左思的【招隐诗】。

朗诵着,他突然想起了他的朋友戴安道,当时戴安道住在剡溪。于是,王子猷就决定连夜坐小船去拜访戴安道。他划了一整夜的船,才到达戴安道的家门口。但是,他并没有进门,而是直接返回了。

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去见戴安道,他回答说:「我本来就是因为心情好,想去拜访他,现在已经去了,心情也满足了,那就没有必要再见到他了。」

世上妙人多啊,这才有趣。

月映清波间,树影滉弄,又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寒浃肌肤,清人肺腑。

月光映照在清澈的波光之间,树影摇曳,又像是镜子中看到的稀疏发丝,清晰可爱。寒冷透入肌肤,清新沁入心肺。

这种景象,冷也值得。

一个大画家,观察真是仔细「 若镜中见疏发,离离然可爱 」。

观察入微,心静如水。这是艺术家的修行。

因凭栏楯上。仰而茫然,俯而恍然;呀而莫禁,眄而莫收;

景看了,怎么也要抒情吧。 感发,感兴,感遇,诗心当如此

靠着栏杆。抬头看,感到茫然;低头看,感到恍然。惊叹声不禁脱口而出,久久地凝视着不愿收回自己的目光。俯仰天地间,又是茫然,又是恍然。

仰天而观,琉璃世界,无穷无尽。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人真的很渺小啊!俯视而察,混沌一片。

神与物融,人观两奇,盖天将致我于太素之乡,殆不可以笔画追状,文字敷说,以传信于不能从者。顾所得不亦多矣!

人的精神与外物融为一个整体,自己同周围的环境都变成了一份神奇的景观。上苍将我放置于宇宙之间,这份景致竟然无以用笔画来传达,也不便用文字来铺陈、传达于没有亲临这份情景的人。这样看来,自己得到的已经很多了。

这便是「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啊!

或如苏轼所描述的: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知足了。

我们也知足了,似乎也随着沈周融入了这天地清虚中了。

归于一

尚思天下名山川宜大乎此也,其雪与月当有神矣。我思挟之以飞遨八表,而返其怀。汗漫虽未易平,然老气衰飒,有不胜其冷者。

天下的名山大川大概比这里更美吧,它们的雪和月一定更有神韵。我的思绪因之而驰骋于四面八方,很久才回过神来。茫无边际的思绪无法平抑,可是因为年老身体衰落,我已禁不住寒冷的侵袭。

乃浩歌下楼,夜已过二鼓矣。仍归窗间,兀坐若失。念平生此景亦不屡遇,而健忘日,寻改数日,则又荒荒不知其所云,因笔之。

于是作者高声歌唱着下楼,这时已经是二更天了。回到窗前,呆坐着若有所思。想到自己平生中这样的景色也不多见,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记忆力减退,几天后就可能忘记这次观赏的感受了。于是拿起笔来记录下这次观赏的经历。

沈周一生绝意仕进,隐遁吴门,风神萧散,据云望之如神仙中人。这篇散文作于明孝宗弘治元年,时作者已六十二岁,他以画家的慧眼,诗人的灵性,生动地描绘了雪月交辉的美景。

读此佳文,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