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一部曾用名【八部半】的影片在当年的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片发布会上首次对外公开。
8位香港知名导演以抽签形式各自选择一个自1950年代起至今的香港历史年代作为主题,每人用35mm胶片拍摄十几分钟的短片,向「胶片」及过往时代致敬,并用半个故事展望未来作为收尾。
电影【七人乐队】海报
后来的几年间,吴宇森因健康原因退出,只剩7位导演的影片以新片名【七人乐队】重新立项,并于2022年7月与观众见面。
在功夫片和枪战片的怀旧夹缝中,许鞍华充满人文关怀的【校长】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而对于香港电影而言,她也一直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创作者。
电影【七人乐队(校长)】剧照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港产片呈井喷式涌入本地及海外市场,霎时间「中国电影」风靡全球,港产片也成为华人文化的一大代言。
随着香港电影产业化的进程加快,一批实力雄厚的电影公司应运而生——嘉禾、新艺城、德宝等等各自组建起自己的创作者团队,这也被当时的业内戏称为「拉帮结派」。
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剧照
玩不转商业片也不懂怎么靠拍电影赚大钱的许鞍华始终游离在这些帮派之外,单打独斗。
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剧照
所以每当有人问起「怀不怀念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她总是唱反调的那个。她并不怀念那个唯票房论的所谓「黄金时代」。
我 / 诗
单打独斗固然辛苦,但自身的游离也令她能看到那些同她一样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他者。
纪录片【诗】11月23日起
中国香港地区院线公映
早年间,那些人是「越南三部曲」中的难民,是【女人四十】、【男人四十】中遭遇中年危机的男女,是【天水围的夜与雾】中的新移民,是【桃姐】中年迈患病的女佣......
而今年,是纪录片【诗】中或出世或入世两位香港诗人黄灿然与廖伟棠。
如果说中国新诗也曾有过「黄金时代」,那大概要追溯到上世纪初。
青年胡适
中国新诗发轫于1917年。
那一年,胡适在【新文学】上发表【文学改良刍议】,借着「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的口号,发出「中国文届之雷音」。
发表于1917年的【文学改良刍议】
很快,从尝试白话作为一种表达工具开始,一种以现代汉语写诗的形式被逐步建立起来,这种新形式的追求很快就被赋予形式以外的意义。
由于新诗(The New Poetry)是世界性的运动,1920年代的诗人已不满足于白话文实验,而是将中国新诗的发展视为二十世纪初整个世界文学革新的一部份,欲将中国新诗与世界文学接轨。
而香港新诗最早则是从回应五四运动初期新旧文学的论争、引介当时最新内地诗集和诗观开始的。许梦留发表于1925年的【新诗的地位】一文,开启了香港与内地新诗的联系。
当时活跃在诗坛的香港诗人既有在本地出生长大受教育的,亦有从广东省赴港,在新兴文学组织中受到上海传来的新思潮洗礼的外来人。到了抗战爆发后,南下避难的文人更是滋养了香港诗坛,为香港新诗的发展注入新的骨血。
但也正因如此, 界定「香港新诗」与「香港诗人」变得十分困难。
不同于大部分地方文学能够做到生于斯、长于斯、书写于斯的创作者,「香港诗人」的身份是随着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而流动的。
无论是因战乱还是经济因素而不得不迁移,香港对于大部分创作者来说都只是人生中的一个中转站——
暂居小岛,遥想彼岸。
纪录片【诗】剧照
【诗】中的黄灿然1963年出生于福建泉州的小山村。1970年代末他移居香港,成年后又到广州暨南大学新闻系读书,毕业后再回港,在报社从事翻译工作二十余年,闲时写诗。
纪录片【诗】剧照
直到近年为了「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街坊邻居人情味浓一点」他才又搬到深圳洞背村长居。
纪录片【诗】剧照
【诗】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廖伟棠1975年出生于广东新兴,曾在珠海就读中学。1997年他后移居香港,又曾旅居北京5年,他写诗也写文,甚至还会摄影。
纪录片【诗】剧照
在结束了几年文青式的流浪之后,他结婚生子,被家庭的责任拉回现实世界,目前在北艺大任文学系副教授。
作为一部典型的参与型纪录片(Participatory Documentary),【诗】并不回避导演的在场,更确切地说—— 许鞍华本人的出现恰是本片的点睛之笔。
在西九文化区M+电影院的映后对谈中,许导演曾坦言,拍摄一部关于诗与诗人的影片,难度不仅在于题材冷门、融资困难,更在于导演本人既要懂诗,又要懂诗人的语言,不然诗歌题材纪录片很容易就沦为画面精美、配乐考究但毫无灵魂的MV。
廖伟棠(左)、黄灿然(中)、许鞍华(右)11月28日在M+电影院举办「寻找新诗的意义」对谈/Remi摄
许鞍华是懂诗的。曾在香港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修诗歌的她,喝醉酒会下意识地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剧照
许鞍华也是懂诗人的。鞍山、澳门、香港、英国......她生活和求学的足迹也曾跨过大半个地球,她懂两位诗人看似「不安分」的人生轨迹,也因而能和他们侃侃而谈。
【诗】不是博物馆,无意于将新诗当做「文化人独享」的展品束之高阁。【诗】是朋友们的对话,诗以言志,谈笑间,吟咏同道者的惺惺相惜。
我 / 城
大众熟悉的香港和【诗】中的香港是不同的。
前者是流行文化的天下,流行的是去红馆看一场演唱会,去维港看一场灯光秀,去太平山顶拍一张夜景,去铜锣湾尽情购物。
后者是普通市民的小世界,寻常的是去茶餐厅点一杯鸳鸯配菠萝油,去街市买时令的瓜果蔬菜,去家附近的行山径晨练,偶尔坐船去离岛呼吸新鲜空气。
许鞍华最早来港时和家人住在北角的模范邨, 后来因为求学四处辗转,最后又回到了她熟悉的北角。现在,她和年迈的母亲还有一只加菲同住在北角的一间政府廉租屋里。
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剧照
黄灿然在搬去深圳前,曾在紧挨着北角的鲗鱼涌住过很多年。
鲗鱼涌是个特别的社区,近年来大型企业为了节省成本,纷纷将办公地点从寸土寸金的中环、铜锣湾一代搬迁至鲗鱼涌。现在的鲗鱼涌一半高档写字楼林立,一半留着许多历经风霜的唐楼——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怪兽大厦」。
在连接新世界与旧世界的天桥上,黄灿然曾写过栖在上面的每一只鹰,写过桥边裁缝店里身材清瘦、两鬓斑白的老人,写过茶餐厅里照顾着两个孩子、秃头又憔悴的中年男人......
匆匆路过的精英白领会错过的风景,被黄灿然一一收入诗中。
在影片开头以资料影像形式出现的西西念着她的【旧启德机场】。
在陈果导演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我城】中,西西说自己从小在城市长大,「不懂写乡下,不懂写天堂,也不懂写地狱」,所以就写写她的城市。
西西几乎一生都住在土瓜湾,在她的「土瓜湾叙事」中,她将土瓜湾比作树木。在自然书写中,植物比动物更为弱势,更容易为人所忽视,但土瓜湾的众多树木却被她收入眼中——
香港文化如这些树木一般众声喧哗,每一株都守在自己的位置,只不过有一些不那么受人注意罢了。
西西虽然以小说出名(代表作包括【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我城】及【哀悼乳房】等),但在她的文坛好友看来,她却是天生的诗人,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作品都散发着天然的诗意。
只可惜香港文坛这位举足轻重的作家已经在2022年离世,这次只能以资料影像形式出现在【诗】中。
廖伟棠选择了「春田花花幼稚园」这个大众既熟知又并不真正熟知的典故来记忆香港。 更确切地说,记忆九龙大角咀。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麦兜」系列动画片中的单亲妈妈「麦太」带着孩子麦兜生活在旧区大角咀的某座旧楼里。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身为「麦兜迷」的廖伟棠曾在一本旧麦兜漫画里发现过一个春田花花幼稚园的地址,即便知道地址是虚构,他还是决定去那里走一走。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在那里,他没有找到幼稚园,却找到了香港。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春田花花幼稚园里聚集着一群最普通的小朋友,他们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也没有受到多么贵族的教育,但却从校长和老师那里学到了做人最基本的善良。
他们朴素、务实、随遇而安,甚至还有点「憨」,但他们之间的守望相助令廖伟棠感动。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九龙的草根精神不同于力争上游、「唯利是图」的中环价值,书写着接地气的香港故事。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其实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走走……而我们,终日行走在几条忙碌的大街上,挤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只见许多苍白的脸。
——西西【我城】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香港只是座小小的城市,但跟着几位诗人的脚步,却总能发现一些新的角落值得去走一走、看一看。
动画片【麦兜故事】剧照
我 / 生
每位诗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香港,每篇诗作展现的都是这座城市的不同面向。但对于他们而言相似的是—— 诗都是曲折人生中解忧纾困的法宝。
我们生活在一个「文科无用论」频频上热搜的时代。
文科是坐而论道,对社会没有价值?
文科不好找工作,对个人也没有价值?
社交媒体上每每发起「最后悔就读专业」的投票,文科专业总是稳居榜首。
对于这样的论断,许鞍华和【诗】中的诗人们以身说不。
诗总是在一个人最无助、最失败、或最孤独的时候发挥作用。
许鞍华之前的文学改编电影虽然屡遭滑铁卢,但却总有诗歌成为其名作中的点睛之笔。
1990年电影【客途秋恨】剧照
【客途秋恨】中,诗承载着她温暖的童年回忆。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日往月来,时移世易,曾经一句句教许鞍华背颂古诗的祖父早已去世,但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念起这些诗,祖孙间温暖的亲情就还在滋养着她生活的勇气。
2002年电影【男人四十】剧照
【男人四十】中,诗表达着她面对人生中那些「错误」的豁达。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叹长江之无穷。
——苏轼【前赤壁赋】
妻子怨恨初恋的辜负,丈夫遗憾自己为妻子而错过的大好前程......错误和错过最终在「长江无穷、人生须臾」的感慨中渐渐放下。
2014年电影【黄金时代】剧照
【黄金时代】中,诗是她眼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缘由。
去年的五月,
正是我在北平吃青杏的季节。
今年的五月,
我生活的痛苦真是有如青杏般苦涩。
——萧红
孕中的萧红被未婚夫汪恩甲抛弃在东兴顺旅馆,饱受身心折磨的她尝尽生活的苦涩。此时,萧军受【国际协报】编辑之托带着书刊去看望萧红。
当他看到她的画、她的诗,眼前形容憔悴的女人变成了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2017年电影【明月几时有】剧照
【明月几时有】则以诗入题。
主演周迅对「明月」的理解是「希望有一个明亮的月亮在天上,所有人都过着很平和幸福的生活」。
在艰难的抗战岁月里,支撑革命者们舍生忘死、无畏战斗的是精神力量,是苏轼的诗,是茅盾先生的文,是鲁迅先生的书......
我们生活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外界声音喧嚣,震耳欲聋。
那些没有被倾听的话,埋葬了我们的表达欲。
媒体文章、网络小说、影视剧本都难免与「流量」挂钩,媚众悦俗成为唯一的评判标准,只有被排除在商业社会之外的诗维持了它原有的纯粹。
【诗】中的诗人们都不以写诗维生,非功利的创作令他们能够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
风景被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孩子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更重要。
出了国才算是旅行。
需要身份,却无需解释。
光荣的记录,并不问来由。
——辛波斯卡【履历表】
寻常人的履历如此,诗人却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人生里那些看不到的、留不住的、放不下的,摇曳着停留在记忆的缝隙里。
其中最珍贵的,都会走进诗里。
作为一部纪录片,【诗】有遗憾。
黄灿然与廖伟棠的确是「出世」与「入世」的好对照,但女性诗人的「失语」是遗憾。
影片前半段对淮远、饮江等其他诗人的访问浅尝辄止、意犹未尽,是遗憾。
整体逻辑松散,全随诗意流动,是遗憾。
诗的画面被还原成影像,虚变实,抢占了诗本身的留白,是遗憾。
但遗憾也是必然。
【诗】是年逾古稀的许鞍华用影像为她的城市写下的诗。
纪录片【诗】11月23日起
中国香港地区院线公映
没有一首诗可以包罗万象。
在【诗】中,她只是忠实地记录下了她的所见、所思、所感。
这便是诗的意义,也是我们爱【诗】的理由。
文|Remi
编辑|福尔魔歌、Re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