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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兵【铁西区】重映,20年后度过一段漫长的季节

2024-01-08影视

对于中国纪录片史来说,王兵导演绝对是一个不可绕过的人物,他创作产量很高,以错综复杂,毫不留情的细节,描绘了中国人的生活。2003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他,推出首部长篇巨制——【铁西区】,这部长达九小时的纪录片讲述了沈阳铁西区工业的衰落。在四年多的时间里,仅凭一台业余摄像机,以及对真实世界脉络的忠诚,【铁西区】为后社会主义中国基础建设所发生的巨大更迭,找到了一种新的叙述方式。

【铁西区】分三部,依次是【工厂】、【艳粉街】、【铁路】。这部超长的纪录片,对于观众是一个严肃的考验。这在中国纪录片历史上,似乎也是绝无仅有的。而在大湾区的观众,将有机会在20年后,重温这部惊世之作。

有网友贴出【铁西区·铁路】里的一张截图,并留言说,感觉像是王响(电视剧【漫长的季节】人物)的原型。

在【铁西区·铁路】上,度过一段漫长的季节

作者:五行缺水

编辑:张劳动

交叉、并轨;启动,停下;从白天驶向黑夜,从冬天开往春天,穿行过厂区,穿行过城市,穿行过田野,对于「东方红0314」号机车来说,所有的过程就在这长长的铁轨上,不管是大雪覆盖,还是冰雪融化,不管是这一站,还是下一站,最后到达铁路休息室,而这无非是一个驿站,终点又将是新的起点,如此循环,如此轮回,在悠长的汽笛声中,在刺耳的轰鸣声中,在尖利的摩擦声中,俯视城市,回望路程。

这是一种固定的生活,火车之于铁轨,是无法逃离的滑行,是必须依靠的存在,它展开一条通往远方的路,它纵横交错着不一样的生活,但两边从来不是诱人的风景,一片白茫茫,或者一路破败,单调,却必须按照方向和路线行驶。铁路连接着铁西区各个工厂,沈阳颜料厂、沈阳铸造厂、沈阳电缆厂……它经过,它进入,却又在卸完货之后又退出,对于铁西区来说,它是见证者,在漫长的时间中,在漫长的路程里,铁轨上运行的火车自诞生以来,它见证着这个工业重镇的繁荣、辉煌和衰老。而在见证铁西工业区变迁的时候,它也见证着自己的历史,见证自己漫长的「人生」。

火车无非是一种时代的象征,在这样一个变迁的时代里,火车只能沿着铁轨在进行着一段漫长的滑行,它无法脱离存在,而对于那些在铁路上的工人来说,也像是沿着铁轨的火车, 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走向另一天

在火车上,他们抽着烟,打着牌,说着笑话,或者昏昏欲睡,而到了道口,有人下车扳道,然后上车,驶向下一站。这是工作,而在单调的生活里,他们也无非是讲一些别人的故事,议论,或者嘲笑,那家和那家换了妻,后来发现那家的男人性强哪家的男人又性弱,最后闹了离婚,找到了厂子的保卫科;或者是那一个地方的大棚表演,女的穿着个大肚兜,大肚兜里面又有个小肚兜,看得人啥人都有,背个编织袋还往里挤……对于他们来说,这种种的传说是远离他们的,他们只是旁观者,只是叙述者,添油加醋般笑话着别人的生活。而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他们又只能聚在一个狭小的休息室里,也是打牌,也时抽烟,也是聊天,时不时地骂一些脏话。

这些职工都是体制内的人,对于他们来说,这份工作是他们生存的保证,相比于体制内的他们而言,「寄宿」于铁路货场小屋的老杜父子,似乎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他们栖身于一间废弃的小屋里,只有一张床的空间是他们生活的场所,而再这样逼仄的世界里,老杜只能靠每天跟着机车,去拾捡甚至偷盗一些煤块,一天三袋是最多的收获,而这三袋只能卖20元钱,他们父子就是靠着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

对于老杜来说,他心中似乎有着某种对于体制的向往,他在这铁路沿线已经生活了20多年,以前在年轻的时候在铁路派出所当过临时工,所以他对于铁路沿线的物和人了如指掌,也凭着关系混在这一堆铁路工作中,给他们做点饭,长期住在这间破屋里,他和工人们像是兄弟,而常年的铁路生活也让他慢慢积累了一些资历的东西,这些资历仿佛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铁路职工中的一员。但这无非是一种假象,甚至是一种想象,他无法成为体制内的人,相反,那种脆弱的错觉也让他成为体制的受罚者。在一次偷煤的过程中,他不幸被派出所抓获,然后被关进了铁路看守所。

老杜被抓,对于从小就跟着老杜的大儿子杜阳来说,仿佛一下子就断了生活的来源。而那些铁路职工也可怜他,在派出所叫他们撵走老杜父子的时候,他们也想办法拖延着,而在这可怜之外,他们也像往常那样,开始议论老杜的经历。

老杜就是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外地盲流女子,并收留了她,两人结婚后生下两个儿子,但是女子似乎从来不安心和老杜在一起,几次出走,隔一段时间就回来看看孩子,后来没有了音讯,只留下老杜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而现在除了老大跟着他,小儿子杜安终于在一家酒店找到了工作,对于老杜来说,也算是一种最大的安慰。这是他人议论的故事,而对于体制有着某种向往的老杜,似乎也并不愿意谈起这样一段婚姻,他曾经坐在那张床上,就说起过自己的往事,68届中学毕业,下过乡,后来家里的东西被抄,他又烧过砖,最后在铁路派出所当了7年特勤,「搁哪儿都是生存啊!」老杜这样感慨,而在他口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容易啊」,在铁路沿线生活不容易,养孩子长大不容易。

但是即使充满了艰辛,即使偷鸡摸狗,即使寄人篱下,但是当自己被抓儿子想念的时候,他内心就充满了某种满足感。在老杜失去音讯之后,杜阳一个人等待着,他坐在那间小屋里,起先学着老杜在炉子里生火,然后望着窗外,那只流浪而收养的小狗毛毛似乎通人情一样依偎在杜阳的身边,但是对于从未离开过老杜的杜阳来说,等待是一种煎熬,是一种无措,是一种悲伤。

他从里面拿出一只编织袋,从编织袋里找出一只塑料袋,又从塑料袋里拿出另一只塑料袋,层层打开,是一叠照片,「你看一看,这就是原先俺们的家庭。」他拿出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老杜和杜阳的合影,充满阳光,充满朝气,或者也充满着对于生活的向往;还有一张是一个躺在草地上女人的照片,「这是我妈。」杜阳说,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和自己,一张是杳无音讯的母亲,仿佛就是被隔离的现实的写照,所以从照片触景生情,杜阳终于抑制不住掉下了眼泪,本来是哀伤,安静地不打扰人,但是在低头的刹那,墙上的钟猛地敲响了整点,像是突然被击中了,杜阳一下子泪流满面,他再次走到窗口,望着隔着自己一片白茫茫的户外,是失落,也是茫然。

老杜的离开仿佛是杜阳痛彻心扉的一次经历,除了想念,他也去派出所求警察,也找到亲戚去看守所找老杜,当他终于听到老杜出来了之后,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在那家饭店里,杜阳告诉老杜这几天自己的想念,告诉自己别离的痛苦,「你知道我一宿哭了多少次?」而当哭泣的杜阳靠在老杜的身上时,老杜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个儿子没有白养。」但是对于杜阳来说,这重逢的时刻让他一下子打开了感情的闸门,甚至从惊喜变成了疯狂,他双手合十说「求爸爸了」,然后下跪,当老杜去扶他起来的时候,他又推开了父亲,杜阳一会儿质问老杜,「你想我吗?」一会儿又声嘶力竭地说:「我不喜欢你了。」甚至开始狂吼,开始挣扎,几乎失去了所有理智。本来重逢是惊喜,而现在却完全变成了一种疯狂。

对于杜阳来说,失去父亲几乎让他心理崩溃,而他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脆弱的情感。而对于老杜来说,一方面是父子情深带来的满足,另一方面却又对于这样疯狂的动作充满了无奈。最后老杜在雪夜里,背着杜阳走回了小屋。

爱有时候是一种伤害,老杜似乎在这样的经历中再次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感受到边缘的脆弱,在回到小屋之后,面对床上还做着挣扎动作的杜阳,老杜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叙说起自己的历史,曾经的一个兄弟给了别人,自己的故事里也充满了艰辛,没有工作,没有住房。

「我这一辈子,别人没有的事我全都有,但是天不灭啊,在铁路上我立下了多少功劳……」经历过坎坷,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但是对于老杜来说,却一直在直面着自己的生活,「不容易」三个简单的字浓缩着自己人生,而那份温情却又如此牢固地支撑着他破败的生活。

后来老杜离开了那间小屋,在另一个铁路货场找到了看管的工作,虽然几百元的收入很微薄,但毕竟不再担惊受怕,毕竟可以安心生活,对于老杜来说,像火车一样沿着铁轨滑行的生活看起来是一种随机,但是毕竟可以改变,交错或者并轨,其实也都在走向另一个方向。

过年了,老杜和杜阳在废弃的石堆上放起了鞭炮,似乎也拥有了自己的手机,还约来了一个妇人,一起包起了饺子,其乐融融的样子。但这似乎并不是最后的结局,烟花过后,老杜和杜阳,还有其他人,就坐在那间昏黄的屋子里,抽烟、看电视,世界在变化,生活在继续,夜晚的火车再次响起了汽笛声,再次开始了雪地里的滑行,再次通向另一个重复的明天。

不管是对于老杜父子,还是铁路职工,不管是边缘的流浪者,还是体制内的人,其实世界就是用一种固有的方式打开,它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是「不容易啊」,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走向已知和未知的明天。而在这已知未知的世界里,人不是看见别人的旁观者,而是体验生活的经历者,而对于老杜面前的那一架记录影像的摄像机来说,它也永远不是旁观者,它的后面站着一个叫王兵的人,一个看见故事也经历生活的人。「我们想创造一个世界,但最终这个世界崩溃了。」

王兵说,从【工厂】到【艳粉街】,再到【铁路】,拍摄耗时18个月,素材积累300个小时,对于王兵来说,他就是看见一个世界的崩溃,也体验着「不容易」的生活,而当240分钟的【工厂】已远,当176分钟的【艳粉街】已逝,王兵更在微观的【铁路】世界里看见了一个具体的人,而这个具体的人是你,是我,是活着的每一个个体,是走在人生路上的每一个自己。

图片来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