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阿醒
看完五集纪录片【了不起的中国颜色】，我最大的感觉正如它片名，了不起。
这里有几重意思。一重是它并非来自传统的院线，或电视，或长视频平台，而是由短视频平台抖音所策划主导。为什么要强调抖音，不仅因为这套纪录片多次登上抖音热榜，而且因为这三年来，在抖音上线的纪录片就有两千多部，当中不乏【妖怪传】【下酒菜】【穿越时空的古籍】等等人气精品，整体形成了年轻视角下备受热捧的纪录矩阵。
另一重是，它的着眼点实在特殊，竟然是五种传统的中国颜色：胭脂、月白、石青、松花黄、黛色。
颜色也能成为纪录片的主题，并且它们背后的文化意义、历史内涵如此丰富，这肯定是超出了很多观众的预料。
节目收官之后，随便翻看社交媒体，这部作品赢得的盛赞可谓层出不穷，「主题新颖」「形式不落俗套」「制作精良」「情感真挚动人」，但最主要的还是说它「发扬了中国传统文化元素」，「呈现出东方美学的核心精神」。
如果你还没看过【了不起的中国颜色】，那我们强烈建议你一定要抽出这100分钟。
具体说来，创作这套纪录片的初衷，是要提炼和总结中国传统颜色的来源，及其代表的东方美学。
颜色，每个人都不陌生。毕竟目之所及，都是颜色。在现代化学工艺得到普及之前，生活中运用的色彩颜料从何而来？答案是天地自然、世间万物。
对古人来说，想要提取颜色，使用颜色，那就需要对自然界进行充满智慧的转换，譬如矿物染料取自山石，植物染料取自草木，再经过层层加工，精制而成。
这个充满工匠精神以及人文情怀的过程，实际上代表了中国人的一种生命态度，即把人和包括人在内的自然界视为一个生生不息的有机系统，衣食住行甚或一呼一吸皆源于此。
因此中国人对大自然有一种独特的敬畏和爱慕之心，并频繁地体现在各种诗词画作当中。
片中提及的元稹是唐代大诗人，擅长从对物的描摹、歌咏中，表达个人情感甚至时代情绪，我们熟知的【行宫】有「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樱桃花】有「花砖曾立摘花人，窣破罗裙红似火」。虽然都是一个「红」字，却传达了完全不同的情感，寂寞是一种红，如火的罗裙又是一种红。本片中所介绍的「胭脂」，也是一种红，它所蕴含的又完全是另一种情怀了。
又如王希孟，一幅【千里江山图】，借鉴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画作的青绿山水，却极富创造性地的用石青在绢布上分染群山之巅，壮阔巍峨，又有奋守江山的悲壮。宋徽宗激赏，是因为他画出了北宋末年的一种集体精神里，而石青的亮与明，居功至伟。
中国人热爱山水自然，也热爱万千色彩，这些意义通过艺术的发酵、流传，体现的是独特的审美趣味和对世界的认知，尤其是那种敬畏但踏实、洗练但波荡的风韵，对应了中国人含蓄雅致但兼容并包的性格特点。
落到细处，一草一木都有寄寓的能事，何况既有实际知觉又有精神指涉的颜色，丰富多彩，冷暖自知，更能在此当中寄托对生活的热爱，对人世的热望，诸如爱国、爱人、思乡、恋旧、自立、自重等等喜怒哀乐的充沛情感。
【了不起的中国颜色】顺应这样的方向，讲颜色，也讲人情，不管是往事翻开，抑或是艺术展演，我们都能从中直观地、强烈地体会到中国人对情感文化和对万事万物的感悟。
比如才女薛涛，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异地恋，风靡一时的桃花笺就是明证。之后她想转用松花黄印染，说是松花虽然比不上牡丹雍容，比不上芙蓉艳丽，但是从不因人忽视而自轻自贱，就别有一种风流。只是世事难料，没想到情路不顺，这段话也成了她对自己的评叹，松花黄也有了情感之上的气节。
一个个故事轮转，我们对颜色也有了很多关乎情感的感知，而纪录片的视角还在继续扩大，颜色与艺术、与人情的关联不止停留在古代视野，放到当下，它展露的是今人承继古人在衣服、器物、艺术上的作为，并进行复原、改良和推广，甚至从国内走向国外，焕发新生。
世人皆知法国克莱因蓝风靡全球，但是中国上千年前的石青也毫不逊色，尤其是，文化的交融远比我们想象还要广，要知道，秦始皇兵马俑的彩绘、雅典卫城的遗址，就都有石青的存在，而这只是人类文明共同诞生、相互影响的一个小小例子。
纪录片里反复提及的植物染已经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哪怕是在意大利米兰、美国纽约的工艺博览会上，也能见到它的踪迹。文化需要传承，中国古代的传统颜色，需要在今天以全新的工艺，获得新的生命，融入到世界范围内的时尚潮流中。
整体上更重要的是，【了不起的中国颜色】不只是有这些加分的特点，而且它作为纪录片本身，也存在多处新颖的突破。
刚才说过，这套纪录片依托的是抖音这个短视频平台。但好玩的地方在于，它需要横屏观看，这就和我们平时在抖音养成的竖屏习惯形成互补，打破了抖音用户的思维定势，赋予了抖音在屏幕格式之间来回切换的自由。
而顺应平台特色，【了不起的中国颜色】在体量上是短的。二十分钟一集，更多人可以轻轻松松地刷完。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不是一以贯之的简单娱乐，而是在适度的娱乐里包藏很多知识与文化，即它能以文化科普节目的本质，颠覆大众对抖音纯娱乐的古板印象，开拓了抖音平台在内容生产上的更多维度。
所谓「适度的娱乐」，是指纪录片会有虚构剧情的部分，作为调节情绪的存在，即它会先确定对每一种颜色的讲述逻辑，再把与颜色相关的古人故事，让真人演绎出来。
个中或诙谐或唯美的段落，就是非常「短视频」的内容，然后再借助这一部分虚构剧情，结合推荐人阐述、专家科普，在多层叙事空间中自由跳跃。
从方法论上看，颜色制作技术，典籍记载，具体应用，艺人推荐，当代运用等等按照层层递进、互相补足的逻辑拼嵌而成，令观众的收获远远多于看一个娱乐故事，进而在沉浸和间离审视的体验中来回切换，受益匪浅。
与此同时，这个探寻古方新用的纪录片，又与时俱进地凸显了与色彩更为息息相关的东方女性魅力。
本片由曾黎、张艺凡、宣璐、蒋梦婕、张俪五位艺人讲解的五个故事中，有四个都是围绕女性展开，包括上官婉儿、湘灵、薛涛、卓文君，借此发掘了正统古代叙事中被埋没的女性视点。
须知这些女性都不是男性知识分子的陪衬，不是爱情的客体，相反她们每个人都有强烈的自我，并且对颜色的审美标准作出了独特且有趣的阐释。薛涛察觉对方并不钟情，不会死缠烂打，富家女卓文君因为爱情卖酒为生，不哼一声，但若是对方淡忘旧情，也不会自艾自怜。
需要有这种清醒独立的女性自觉，故事才更有时代性，也更有生命力、渗透力，她们赋予色彩的意义，也才更通透，更迷人。
上官婉儿被武则天砸出额上伤口，于是不卑不亢地调用胭脂画出梅花妆来遮掩，引领洛阳一时风潮，暗含着一种进退有度的姿态，并且跟那胭脂色，形成了互文。
她们作为颜色生产工艺的发明者、改进者，颠覆了历史记载中对古代科技和工艺由男性主导的刻板印象，证明东方女性的魅力还存在于许多我们未知的空间。
整体看下来，我还想到，如今围绕中国传统文化展开的纪录片着实不少。讲古代史的，讲近代史的，讲唐诗宋词的，讲山水风物的，都已经被创作者做到了极致。
中国古代文化，还有什么题材、什么角度没被拍过吗？
结果这套纪录片居然是选择了这些「国色」来切入，真称得上慧眼独具。
最终，它通过颜色——我们日常观看行为的落脚点，或者说视觉文化最核心的要素——来表达生活当中原初、多元的美，又通过颜色来源、演变的考证，来呈现它如何深度参与构建中国式审美的底层逻辑。
相信很多观众看完【了不起的中国颜色】，再将目光收回到生活中时，眼前的日升日落，一草一木，都会和以前不一样。因为我们发现美的能力，提高了。
这就是纪录片对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最大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