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军事形势,是红军一方面军主力从山西渡过黄河回到陕北以后,国民党中央军主力加上阎锡山的晋绥部队向西,宁夏马鸿逵的部队向东向南,东北军从甘肃向东推进。同时,又在西安、延安之间,加强原有阵地,形成一个大的战略包围。这些敌军的政治态度是,国民党中央军是坚决反共的主力。宁夏部队反共也很坚决,但却是一支腐败的军队。这时,东北军和西北军都开始与我们有一定的秘密接触,他们对进攻红军态度不积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自应确定新的战略步骤,发展的方向,而不能无所作为。
我们刚从黄河西渡回来,不能再回师打山西,自然更不能主动去攻击东北军,唯一的战略发展方向是向宁夏。因为:(一)它的正北接近蒙古和苏联,成功的话,可以取得和蒙古、苏联的联系;(二)四方面军已离开四川向甘肃北进,我们要从宁夏、甘肃方向向南接应他们,以便于他们的迅速转移;(三)只有采取这个军事行动,才能确保陕北根据地。这是当时唯一正确的战略方针。
为了配合这次军事行动,解散了陕甘省委,重新组建了一个陕甘宁省委。它所管辖的地区,在陕西是安边、靖边、定边;在甘肃是华池、环县、固原、庆阳、合水;在宁夏是预旺、盐池。省委开始驻甘肃环县的河连湾,后来搬到环县曲子镇。
这个省委的名单,依照中央的通告:李富春任书记;罗梓明任组织部长;萧劲光任军事部长,也就是同我前面说的一样,就是陕甘宁的军区司令;蔡畅任白区工作部长;马锡五任省苏维埃主席,就是后来【小二黑结婚】里面的那个马专员;郑自兴任保卫部长。郑不久就调到军队里面去了,接替他的是李握如,这两个同志都是瑞金国家保卫局的工作人员,和我有同事关系,所以我熟悉他们。政府工作人员我就记不得有什么人了,由于当时财政问题很突出,粮食问题很突出,我还记得当粮食部长的是张慕尧,当财政部长的是杨玉亭。其他司法部门、文教部门、内务部门还有哪些同志就记不起来了。
我在省委照样当宣传部长。这样一个新开辟的、游击性很大的根据地,识字的人不多,教育不发达,没有印刷条件,说不上能够进行什么文字宣传工作。所以我从瓦窑堡赶了几天路,赶到省委的时候,除了了解一下陕西、甘肃、宁夏的情况之外,一时还无从着手进行所设想的宣传工作。
战略发展方向是对着宁夏。陕西的三边地区无非是作为后方,陇东地区不过是这个战略的侧翼,起掩护作用。向宁夏发展,省委必须紧密地配合部队的军事行动,依托部队,向宁夏河东广大地区,广泛地建立群众基础。省委考虑到陕甘省委时期,我曾代表省委住在临真,指导过甘泉、宜川的工作,那也是一个新发展的区域,省委就决定我代表省委住在预旺堡,靠近红十五军团,专管宁夏东北部的工作。这个地区大概是由同心城向北至中宁,沿黄河东岸至青铜峡。主要任务在于建立群众基础,建立党的基础,筹集粮食,调查道路和黄河的渡河情况。这和在临真主持工作不一样,我可以住在宜川县委长期不动,这种工作无法在预旺堡住下来。再说预旺、同心城这些地方也没有什么巩固的党的组织,跟敌人的部队犬牙交错,有时距离甚近。在省委的同意下,给了我一个骑兵排,连炊事员都骑马。
宁夏这个地区,人烟稀少,有时候四五十里之内不见人烟,要到什么地方去,每天的行程不会少于百里。粮食都是自带的。到一个地方要想从老百姓那里临时弄来三四十个人的饭是不容易的。自带粮食,可以找一个村子,下骑就弄饭吃,吃完上马就跑。晚上住下来,只能了解到二十四小时以前的敌情,要是有什么变化,就糊里糊涂了。宿营的时候只能靠警戒,所以晚上鞍不离马,能够做到说跑就跑。
宁夏这个小范围,没有什么高山,山梁比较平,地上长满了野草,很少树林,跑起马来,很是畅快。当地的野草根就是甘草,听说现在长甘草的地方,已经挖得不成样子了,可是当年却见不到有人去挖这些甘草。这是一种世界有名的中草药,欧洲有些药厂,把它精炼成一种提神的含片,呈黑色,尽管味道很苦,但销路很好。中药就把它当成一种所谓"引子",无论什么性质的中药剂都要加上甘草。有的人性格非常随和,可以同各种各样的人交好,四川就把这种人称之为"甘草"。
既然我离开省委进入宁夏,依靠十五军团来工作,我就把我这个骑兵排,开到预旺堡,靠近十五军团司令部住下来。一些与部队有关的工作,除非必要,我不去找徐海东、程子华,有事就找政治部主任王首道,但更多的是找政治部保卫部长杨奇清。
8月初,埃德加·斯诺由保安到宁夏前线,住在前敌总指挥部,总指挥是彭德怀。他对彭德怀做了一次专门的访问。我记得,是在斯诺住的一间民房的楼上,访问的时间是在晚上,翻译是一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刘晓,他是湖南人,听彭德怀说湖南口音的话比较容易。就是这位刘晓,全国解放后,当过中国驻苏联大使,卸任后,又当过外交部副部长。
我的驻地靠近前敌总指挥部,所以我就去旁听了一个晚上。后来斯诺把这批材料写进【西行漫记】中。大概第八篇第二节彭德怀印象,第三节为什么当红军,第四节游击战术,都是那天晚上他访问的结果。但是他把那些材料做了综合,不是全写进去了。我个人对于彭德怀的了解,也是借助于他们那天晚上的谈话。
因为宁夏西部这个地区,是刚开辟的,我们并没有很好的基层群众基础,基层党组织很少,也没有什么力量。而且是个少数民族区域,汉族和回族历史上就有对立情绪,不太融合。我们又是一支汉族部队,在地方活动很困难。同时这个地区由于生产落后,地主的力量特别强。有些地主还有自己的武装。虽然是少数民族,但又跟哥老会有联系。因此少数民族,加地主武装,加哥老会所形成的地方势力,很难对付。这种地方势力暗地里也就是土匪的势力。首先我们行动得非常谨慎,不侵害回族群众的宗教习惯,以取得他们的信任。又对他们进行了超过民族意义和宗教意义的抗日统一战线的宣传。但是要瓦解这些地主武装实在不容易,不能硬打。我们只有逐渐地建立起自己的游击武装,吸收一些贫苦的回民参加这支队伍。
所以陕甘宁省委一成立,就作了【对于进行游击战争与游击队突击的决定】(1936年9月)来解决这个地区的地主、土匪武装的问题。首先指出原来的地方游击队的混乱和它的可靠性问题,如经常发生游击队叛变的事件。因此必须严加整顿:(一)加强领导,派最好的党员去当游击队队长;(二)加强政治教育,因为文化水平关系,即使是最粗浅的政治教育也是必要的;(三)积极行动,对这类地主武装进行分化瓦解;(四)加强群众工作和统一战线工作,不使自己孤立起来。这是李富春和萧劲光他们开会作出的决定。这个决定是必要的,而且是有收效的。
我在宁夏这么一个范围之内活动,和地方群众组织逐渐有了联系之后,无论长途驰骋,还是见村宿营,都不是那么情况不明,好像四周都是敌人那样,而是比较放心了。但也不能够麻痹大意,总要经常保持敌情观念。譬如,我住在预旺堡的时候,沿着甜水河向北,不到五六十里的地方有个下马关(今预旺县县治),驻有一个连的反动武装,也是骑兵。再沿河向北,韦州也驻有反动武装。我在驻地的房顶上就可以望见敌人。这地方的房顶不像南方一样是瓦顶,而是很简陋的不上梁起脊的,用木条排列起来,上面平铺芦草,再覆上一层粘土,晒干后再覆上一层石灰,非常平坦。屋外架上楼梯,可以直接登上房顶。住户就利用这个房顶晒粮食。这就是我当时的瞭望台。在房顶上用望远镜看下马关敌人的行动,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士兵在甜水河里饮马、洗马。我当然要提防他来袭击,但我并不怕他,因为十五军团就在这里。
还有一个例子,有一支地主武装,人数约百来人,武器也比较整齐,经过各种渠道做工作,收编了这支队伍,把他作为十五军团直接指挥的一支回民游击队,由十五军团挑选了一个营级干部去当队长,他也是回族,但不是宁夏的回族,而是湖北的回族。他同时带了一个政治委员。开始的时候还好,也听指挥,但不意某一个晚上,这支队伍竟把我们派去的两个干部杀死了。这支所谓回民游击队,完全不知去向。我们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得到消息,派人去查,果然游击队没有了。只留下我们干部的两具尸体。这件事情,无论对军队,还是对地方,都震动很大。经过反复调查,了解到这支叛变了的游击队的活动区域,我们搞了一次突然袭击,但也没有把这支队伍消灭,只是击溃了。
我军西进的目的,在于占领全部宁夏,但是从东到西渡过黄河却是一件困难的事。走灵武经吴忠到青铜峡是很困难的,因为黄河岔道比较多,要连续横渡多少次。只有走中宁到中卫,水势比较平缓,没有岔道,一次就可渡过了。但这不是我的工作方向,我的工作方向主要还是在金积地区。另外要是渡河时间迟到冬季,也可以从冰上渡过。黄河结冰的最坚时期是12月至次年1月。这与我们当时军事行动的时间相距还很远。为着抢时间,不想等到冬季。因此我的任务,就是要准备多少个羊皮筏子。
南方的水上交通工具,除木船以外,还可以用竹排、木排,但北方没有这种材料。本地人就发明了不用竹木为材料的羊皮筏子,以羊皮充气做一个皮囊,但剥羊皮的时候,不能开膛破肚,必须从羊的头部把全身取出来,而羊皮本身还是很完整的,这却不容易。充气后的皮囊,每十二个为一组,以三乘四的比例,夹紧绑在一个由柳木制成的框架上,几个人坐上筏子,用木桨就可以横渡黄河了,也可以顺流而下。这样的小羊皮筏子,集十几、二十个可以连成一个大羊皮筏子,坐上一个连是不成问题的。照同样的办法,有人还做成牛皮筏子。但我当时没有本事找到很多牛,只能去找羊群来解决问题。
后来军事形势一变,二、四方面军北上进入甘肃南部以后,中央决定9、10月作战计划:一、二、四三个方面军联合行动,主要以一、四方面军为主,分别抢渡黄河,夺取宁夏全部。但是张国焘对这个计划表示消极,行动迟缓,贻误战机。因此前期的一方面军单独进占宁夏的计划落空了,后期的一、四方面军联合夺取宁夏的计划也没有能够实现。这样在我个人方面,也就不再为羊皮筏子费力了。那时我手里还有上千只羊,不做皮筏子,都当成粮食,奉命移交给四方面军了。
说到粮食,这是一个大问题,主要关系到军粮。除了军队的供给部以外,几乎全部粮食筹集任务都落在地方党身上了。省委把我派到宁夏,主持开展地方工作,实际上也有在宁夏筹集粮食的任务。当然,陕西部分的粮食,甘肃部分的粮食如何筹集,责任直接归省委。宁夏部分,责任却落在我身上了。
省委总的任务是3.3万石,包括小麦、小米、谷子(没有脱壳的小米)、玉米、黄米、杂豆、燕麦、高粱、荞麦等。其中1.6万石由前方军团自行筹集,省委直接担负1.7万石。
省委派省粮食部长张慕尧到预旺来帮助我。既然前方军团也在他的作战区内筹集粮食,那么预旺也自然在内,并且预旺的分配量是很小的。所以他基本上回到省委去不再来了,实际上筹粮任务就是我一个人担负了。这就使我要跟前方军团在预旺划定一个界线,哪些地方归他们去筹集,哪些地方归我去筹集。在那么一个狭小贫瘠的土地上要筹集700石粮食,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我比后方有一个有利的条件,我可以在宁夏这个小区域,也可以通过一些地方游击队在白区搞一些粮食,还可以揽到手好多羊群,把一只羊的重量抵充多少斤粮食来交给部队。这实际上就不用花许多不必要的力量,去征集那些难以征集到手的粮食了。部队也欢迎我这个办法,因为他们也需要肉食,这就等于他们拿出粮食来交换我的羊,以改善他们的生活。我估计为着充当军粮,为着要制造羊皮筏子,我弄到手的羊约有万只以上。有一小部分,还是从敌占区的黄河边上搞来的。反正这是个军事时期,由于我这一搞,宁夏河东这个小区域的牧畜事业,受到很大的影响。在敌占区我不仅要羊,也要骆驼,这样可以送到后方,编队作为运送粮食的运输力量。因为甘肃和陕北的粮食,也还得要向前方的部队运送。
部队除军粮以外,还有一个军马的饲料问题。粗饲料(粟草)当然由部队就地解决,精饲料(杂粮、豆类)可以由部队自己解决,也可以由地方酌情供给。这些都不算困难。
困难的是部队的燃料问题。那地方没有树木,也没有煤炭,燃料就是烧各种农作物的秸秆。这种燃料,显然不能充分取给。没有办法,彭德怀就下命令,把预旺县的荒无一人的县衙门拆来烧掉了。
就这样,在宁夏地区,凡是隶属省委的地方,一方面军前线各部队到达的地方,我都跑遍了。同时为了了解敌情和渡河情况,我也利用这个骑兵排精干和迅速的条件,曾经跑到过中宁以南的某个村庄或金积附近的某个村庄度过一天。当然这必须有当地群众负责掩护。我们大概都是晚上到,白天留在那村庄里,第二天晚上就离开了。这种冒险的事情,自然只能有一次两次,不能再多了。但作为第一手资料,收获是很大的。
在这个地区,这种马背生活不是一天走几十里路,假如只走几十里路,那就用不着带上骑兵了。村庄和村庄之间距离很远,而我每一次的目的地,都在百里以上。不行动则已,一行动就要跑一整天,才能到达我所要到的地方。我们总是拂晓就动身,假如全天的路程是一百二十里的话,就在路途中间选择一个村庄,既在那里休息一下,又在那里弄午饭吃。马匹也要得到一定的休息,及时喂养,这样才能继续前进。7、8月份还好,9月以后宁夏就冷起来了。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防寒服装,7、8月是那一套,9、10月也还是那一套。特别是早晨出发的时间,月冷星稀,霜寒风劲,不敢揽辔徐行。为了贪图一下就暖和起来,只能登鞍策马就跑。这是这个时期内的经常生活。好在当年我只有三十二三岁,还顶得下来。既不伤风,也不咳嗽。但是,我的所谓慢性支气管炎,大概就在那个时候,不知不觉地染上了。
【李一氓(1903—1990),四川省彭州市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李一氓曾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宣传部科长、南昌起义参谋团秘书长,后在中央特科工作。参加过长征,并先后任陕甘宁省委宣传部长、新四军秘书长。抗战胜利后,李一氓先后任苏北区党委书记、华中分局宣传部长等职。1990年李一氓在北京因病逝世,终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