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久在讲缅北或泰北故事时候,都在有意无意透出一个主题:参与者很多人都是为了讨生活。
这其实是把复杂问题用简单方法来理解。
你一来就大讲历史恩怨,民族问题,文化冲突,越讲越深奥,越扯越复杂。没几个人能听明白。
还有几十年来人们一提起缅北金三角的事,就是凶险野蛮,互相残杀,毒贩横行,现在更是嘎腰子不打麻药,把上万名女子当奶牛,还把人骨头挖出来卖,等等。能从金三角闯过来的人,不编出一套惊险刺激的故事都不算到过那地方。那么还有没有另外的情形?
还真有,我和我的几个朋友都是从金三角混过来的,就没有碰到大的凶险,也没有碰到大坏蛋来陷害追杀或欺负我们。
所以到现在我也写不出那些残暴野蛮的罪恶情形,我不是说没有,肯定有,战乱地方到处是罪恶,杀人如儿戏,这是肯定的,只是我没碰到。
没见到的事我编出来连自己都不相信。
所以我就只能讲普通人的平庸故事,而恰恰他们是大多数人。
他们的故事或者说命运都很平凡,作为普通人他们善良诚实,就因为这样我就更同情他们。
为啥他们不能过平安稳定的小日子?
1994年到95年我用近一年半时间从金三角北边南坎,木姐走到南边的勐伴勐东进入泰北,没有受皮肉之苦,没有被迫害和追杀,自我总结是平庸好人走好路。
我就从今天开始讲述自己见过和听过的金三角范围的人物故事,从历史上的大土司到现在的普通军官和士兵,还有做买卖的商人,种地的农民,从中会看到这些地方之所以奇葩的原因吧。
掸邦军在草棚里阅兵
臭脸哥靠革命谋生
今天讲的是一个把闹革命当谋生手段傣族男子,他的外号叫「臭脸哥」,也就是这哥们脸色比较难看,这外号是不是有点像【水浒】里那些好汉的外号「笑面虎」「一枝花」等等。
当时他是中国畹町对面缅甸掸邦军的一个军官,我的朋友(老大哥)介绍我去找他的时候,说他「是这一带掸邦军最大的军官,手下有几百人」,在缅甸有几百人枪那是不小的势力啦。咱们样板戏【沙家浜】里胡司令的队伍就是从十来个人七八条枪闹起来的。
我的朋友是当时畹町镇的一个傣族领导,只交代我「不要惹出乱子」,他是提醒我不要去干贩毒走私的勾当。
我当然不会去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要去找这些掸邦军的理由是搞国际田野调查,其实也是寻找能用正常买卖赚钱的门路。那时候中国和周边国家的边贸比较热闹,我们傣族在泰国,老挝和缅北有语言优势。
于是他就把这个臭脸哥介绍给我,当时出去有两个渠道,边境通行证和小路。我没买卖也没亲戚,去找的是缅甸掸邦军,自然只能走小路,也很简单,随着当地傣族老乡过去就可以。很顺利就找到他,在「金三角开发区」,几十间草棚,都是摆赌和餐厅,卖点小吃。
摆赌的老板和去赌的大部分是中国人,因为赌博在中国违法,所以缅北的大小武装就在中缅边境的缅方一侧开赌场,大的比如勐拉,佤邦,果敢,赌场都在高档酒店里,金壁辉煌。小的就是瑞丽畹町对面北掸邦军弄的这种草棚赌场,挂的牌子叫「金三角开发区」。
真真正正的草台班子。如果这种草棚开发区能维持到现在,我估计他们也会做电诈。
是不是很搞笑?
草棚归草棚,那时现金还是一堆堆地放着,所以必须有人保护。
草棚军营
我去找的臭脸哥其实就是这里的保安队长。我报了老大哥的名字,臭脸哥的脸立刻就不臭了,露出傣族汉子那种纯朴憨厚的表情。
自然是先吃喝,他们都对我很热情,事后总结,肯定是沾了老大哥的光,或者他们以为我是中国政府方的人。
我们傣族聊事情一般都是在酒桌上,我们形容,喝了酒豪情万丈,恨不得去抱老虎摔跤,酒醒后各走各。
在热闹吃喝中他简单介绍了参加掸邦军的原因:他原本有辆皮卡车跑木姐到腊戌段,拉人或拉货,日子过得还行,一次缅军让他们十几辆车去碾压一个大草场,反复像犁田一样地碾,后来才知道,缅军大官的直升机要来,让他们去趟地雷。
还有一次派他们去拉缅军阵亡士兵的尸体,他的车拉了7个死人,害得他半年都不能吃肉,最糟的是车子从此沾了霉气,经常出车祸,再也赚不到钱,请佛爷做法事也没用,而且他还经常头晕脑胀。有懂的人告诉他,你已经被凶死鬼缠住了,要摆脱他们,你必须扛枪。
于是就参加掸邦军,命运立刻就转变了。
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我,当兵和打仗的经历,怎么当到这个官职?
他忙着介绍他们目前的业务:
除了搞出这个开发区,还要维护这些村寨的治安,比如抓小偷和强盗;谁家儿子吸毒变成废人,用刀逼父母给钱,父母绝望没有办法,告到他们这里,他们就去抓,关到山上土牢,能戒就强迫戒,不能戒就把他打死。
最关键的是他们配合中国警方禁毒,经常给中国通报缅甸毒贩的活动情况。
我立刻抓住这个话头,乘着酒兴提出:我来参加你们部队,当个翻译也行。
臭脸哥马上严肃了下来,沉默了半分钟,认真回答:这事我做不了主,要更大的官来答复,你去姐告对面开发区找艾载卯。
我轻松一笑:好的,好的,随口提提,不急着答复。
吃喝好我就和他们告辞,回来一路在想:他们这个算游击区还是根据地?缅军就在不远的地方,不来围剿他们吗?
90年代掸邦傣族姑娘
帅气艾载卯滋润的革命生涯
古今中外,绝大部分的人都需要通过劳动来过日子,无非是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区别。
不做什么就能过好日子那是极少数,一般也是他家以前打下了基础。
种田,搬砖,当工人,当职员,领工资;做买卖赚钱,拼死拼活一年也存不下几百元,还是赚一个亿叫小目标,当穷老板还是富老板,都是一种脑力劳动。做官吃香喝辣,还是当小公务员领工资,都要费心费力。
我上个节目说到臭脸哥以革命当谋生手段,是对他当时处境的准确定位。那时他带着墨镜,穿着讲究,脖子上的金项链少说也有儿童小指头那么粗,手上戒指镶着的红宝石有豌豆那么大。总之是当时香港电影里那种黑社会的派头。如果还是跑车当司机,风吹日晒雨淋,肯定是皮肤粗慥,面相苍老。
而他身份是正在和缅军对抗的掸邦军军官,几公里外就有缅军的阵地或营房。在这个到处都堆着钞票的草棚金三角开发区里,却连个扛枪的士兵都没有。有没有手枪我不确定,但是周围没有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岗是肯定的!
很显然,他们来开这个赌场,和缅军肯定有默契的。所以我说他们就是在做生意,参与者或普通士兵就是讨生活,就是一种谋生手段。
谋生,在中国泰国老挝这样的正常国家,选项相对比较多,而乱世的缅甸就没有那么多选择,有能力有胆量有点野心的各族族青年就会去参军干革命,图个吃香喝辣。当然被派甚至被抓去当兵的是另外一回事。
臭脸哥让我去找比他官更大的艾载卯,我已经有点经验,到瑞丽找公安局里当缉毒警察的一个老乡,一问果然互相认识,他就告诉我怎么走,不费多大事就找到了他。
瑞丽江景色
艾载卯帅气,机灵,说话得体,一听是那个警察朋友介绍来的,立刻对我热情接待。
此后我和他见了3次,每次去他们都在一个寨子里房子较高档的人家里打牌九,他还带着一个漂亮的瑞丽汉族姑娘,她是不是缉毒女神探到缅甸去卧底?我不确定,但看她神态更像是艾载卯的小情人。
总之他们的日子更滋润,一个个穿着得体,红光满面,帅气逼人,既不是随时都在拼杀的军人那种有杀气的神态,也不是靠种田做小买卖维持生活憨厚纯朴的掸邦傣族农民
他对我比较客气,只要我一到,他们的就收好牌九桌,然后就是边吃喝边给我谈形势,他们部队的工作,闹革命的方式,掸邦怎么闹独立,等等。
还放了几盒录像带,都是坤沙阅兵场面,或战场的一些镜头。
总之,给人的感觉是掸邦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据他说掸邦军从南到北已经摆了10万人,只等1997年就要和缅军决战。
1997年是【彬龙协议】50周年。
瑞丽江
他让我也谈谈,我自然把书本上学来的中国革命相关知识和经验神吹了一通:比如发动群众,打游击战,搞统战,除了配合中国警方缉毒,还要尽快扩大根据地,让中国来搞开发,使老百姓日子越过越好。等等。
他听了不置可否,微笑看着我的表演。
当我提出:如果我来参加你们部队,能发挥作用吗?
艾载卯没有犹豫,直接说:你汉文水平高,到贺勐总部才能发挥更大作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
我马上读出了他隐藏在小挎包里的意思:我们这里庙小,容纳不下你这尊瞎吹的「假神」。
既然他这个态度,我就不好意思再提出想见大官昭载列的想法。人家肯定没有空来听我说空话套话。
1995年我到泰国后总结:人家用掸邦军的名义暗中管理瑞丽坝子缅方一侧几十个寨子,维护村寨治安,给中国警方通报毒贩活动情况,收税,吃香喝辣讨小老婆,摆赌场赚钱甚至都已经泡到中国姑娘,暗中给缅军一点保护费,双方相安无事。
确实没有必要接纳我这个说起来一套一套,会傣话也会汉话来历不明的家伙。
我如果真要参加,那就送到泰缅边境的贺勐总部,那就在人家的掌握中,除了打工,就跳不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