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军的后卫第一一四师于1950年11月1日才进到熙川。
这座城市还没有完全被破坏,但已是死气沉沉的空城了。没有灯光,没有行人,楼房瓦舍矗立在朦胧的夜色中,街里布满了敌人未撤走的电话线,以往的繁荣景象没有了,使人感到阴森恐怖。也许明天它就会变成一片废墟。第一一四师穿过死寂的熙川,向檀峰以南行进。这晚乌云蔽空,大地漆黑,伸手难辨五指,队伍一个紧跟一个听着脚步声前进。这时曾潜至楚山的伪第六师第十九联队也在向檀峰以南开来。
敌我两支部队的宿营地都选在同一地点。檀峰界于熙川与球场之间。2日拂晓,三四二团团部在山沟里一家民房里住下了,他们根本没想到后卫还能碰到敌人,警卫员拿来马褡子,摊开了床铺。团长孙洪道和政委王丕礼准备睡觉。孙洪道躺下后,听到外面有嘈杂的脚步声,他很纳闷,不知何故,突然传来了调号声。孙洪道和王丕礼跳了起来说:「哪里吹号?」说话间已经响起了枪声。原来大队敌人来到这里,同他们住到一起了。住在沟口的炮兵连设营人员刚刚做好饭,正盼着连队快点儿到来时,一伙儿人跑进来揭开锅就要盛饭吃。炊事员急了,说:
「部队还没到,开什么饭!」
这伙儿人不理睬,只顾抢饭吃。炊事员急了,抓住一个家伙仔细一瞧,哎呀,是李伪军。他见大事不好,马上找到司号员,让部队赶快上来。不久,炮兵连赶上来了,敌人也上来了,满山遍野都是敌人,激烈的战斗打响了。敌人占领了山上有利地形,向我三四二团包围过来,团部所处地形非常不利,又同本队一营隔一道山梁,一营住在另一个山沟里。团部形势紧张极了。团长孙洪道带领团直和警卫连顶住了敌人。王丕礼一把抓住参谋卢廼魁,说:
「跑步去找一营!」
卢廼魁是个机智勇敢的参谋,他为了争取时间,勇敢地从混乱的敌人中直插一营住的山沟。当他找到一营时,教导员方新刚刚进屋御装,部队也未开饭,很快就集合了。卢廼魁考虑前面有团长顶住,于是他带着一营抄敌人的后路,形成对敌人的前后夹击。教导员方新从通信员手里抓过冲锋枪,跑在最前面,战士们紧紧跟上杀入敌群,敌人首尾受击,与我混战了一上午,终于溃逃了。三四二团入朝第一次作战,打了个漂亮的遭遇战。一营歼灭了敌人约一个营的兵力,四连、一连消灭了敌一个机枪连,全团抓了几百名俘虏,缴获了大量的枪支弹药,还活抓了5个美军顾问,这是我军第一次俘虏美军军官。还从敌人中解救了5名朝鲜人民军女战士。
战斗结束后,战士们看到煮好的饭都冻成了冰疙瘩,但他们仍然吃不下饭,因为他们想念着牺牲的战友。三连连长牺牲了,一营共牺牲了23位同志。有的战士偷偷地掉下了眼泪。方新同志是个优秀的政治工作者,他观察了同志们的情绪,觉得必须教育他们正确对待牺牲,吃过饭后,他把全营集合起来了,要给烈士们开个阵地追悼会。同志们迎着呼号的寒风,在烈士的遗体前脱帽致哀。方教导员介绍过烈士生前的简历、功绩后,说:
「今天23位烈士为了祖国的安全和朝鲜人民的解放献出了生命,他们的死比泰山还重。只要我们能用鲜血和生命换取人类和平和幸福,我们就没有什么觉得遗憾的。我们要向美帝国主义讨还这笔新的血债!」
山林里响起震天动地的吼声:
「为战友报仇!」
「为朝鲜人民报仇!」
天黑了,三四二团部队继续前进了。王丕礼留下民运干事处理缴获的枪支弹药和物资。这天宿营,三四二团接受了昨天的教训,命令部队天亮之前,不许进住山沟,不得解散,随时准备战斗。果然,天亮后,他们看到山沟里尽是敌人,马上投入战斗,这次俘虏较多。部队打扫完战场,刚刚进入休息,师里来电话说,山炮营叫溃敌冲成了两截,让他们马上派人去解围!团长、政委商量后,命令三营跑步前去,解了山炮营的围。三四O团、三四一团也都同敌人遭遇过,战斗中都有俘获,三四二团俘敌400余人,是入朝初期俘敌最多的一个团队。
值得我们担心的是,我们的野战医疗所也常受到敌散兵的包围。就在12月3日这天,野战医院第一所在花坪站以北的芦下洞住下后,展开了医疗救护工作。天刚蒙蒙亮,手术室的同志已疲惫不堪,正收拾器械要上山防空时,,一一四师转来一名腹部负伤的同志,需要及时处理。这时轻伤员和其他工作人员都防空去了,手术室的同志,为了及时医治伤员,便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破例在白天进行手术。医政科副科长、军医王军同志打开伤员腹腔之后,发现肠管有几处枪伤,经过肠管修补,就要开始缝合腹壁。就在这时,室外传来了沉闷的手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紧接着是嘭嘭嘭的敲击声,张副所长在屋外边敲窗户边喊:
「快,敌人上来了!」
手术室里紧张了,他们没有武器也没有弹药,只有一支卡宾枪。王军见大家有些紧张,镇定地说:
「慌什么,顶住嘛!」
然后他对军医孙尚祺同志说:「你缝吧,我去看看!」
他顺手拿起卡宾枪,连手术衣也未脱,出屋一看,见到几个伪军正向他们走来,只有60米远了,王军瞄准敌人一搂火,嗒嗒嗒,一梭子子弹全打光了,结果只撂倒一个敌人,而且那家伙滚了几下,就往回爬。王军这下可急了,后悔平时未能熟悉美军卡宾枪的性能,敌人向他们反扑了。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东南山坡上防空的轻伤员和工作人员一面扑向敌人,一面高喊:「缴枪不杀!」
这一小伙敌人原本是溃散之敌,这一下吓得拔腿就往回跑。忽然间,敌人又乱阵了,原来一群穿着白衣裙的朝鲜老乡举着棒棍、菜刀、斧头拦阻上来,高喊着:「土行哈明(朝鲜语:投降不杀)!」
敌人又转向北跑去,正好叫野战所的担架连捡了便宜,除打死了五六个外,其余一个也没漏网。正当他们清点战利品的时候,从东北山沟里涌来几十名朝鲜老乡,而且每人背了一件战利品,还押来了三个俘虏。原来这些老乡在山沟尽头的金矿洞里躲兵灾,听到枪声和志愿军的吼声,他们毅然跑出来支援,消灭了这伙儿散兵。可见,正义之师随时都能得到人民的支援啊!
这时,我军主力已进到球场以南,准备向前延伸。一一二师成了全军的前卫,我随该师进到了瓦洞。师指挥所就设在瓦洞附近的一个有近200米长的铁路隧道里。敌人占领着前面的山头,威胁着我们的安全,阻挡我们向院内、军隅里发展。我和师长政委研究决心消灭当面之敌,让三三五团团长范天恩马上来接受任务,他接到电报后,立刻带着警卫员来了,一见到我就要求:
「303,让我先睡半小时吧!」
他不待我允许,身子一歪就靠在洞壁上打起鼾来,看来他是太累了。原来他带着部队边搜山边前进,已是几天几宿没睡觉了,但是战场上的时间是宝贵的,往往在一分钟内就可决定胜负。我端详着他那疲劳的神色,实在不忍叫醒他,但是我还是把他从鼾睡中叫了起来,向他交代新的战斗任务。
范天恩打了盹儿,陡然精神起来,要求地说:「303,给我任务吧!入朝这么些天,没打个像样的仗,战士都急红眼了!」
「好,拿下对面的大山!」
范天恩指挥一连,很快拿下对面山头,占领了阵地,并插向院里。为了占领有利地形,切断敌人退路。我们又命令范天恩带领全团攻占飞虎山,迅速向军隅里攻击前进。杨大易师长也随着该团行动了。
飞虎山像一匹庞然怪兽,耸立在军隅里和价川郡的北面,它与军隅里、价川两地形成等边三角形。敌人为了军隅里和价川的安全,抢先占据了飞虎山。价川与军隅里都是交通枢纽,南可通顺川、平壤,东可通德川、古城江,西可通龟城、新义州,北通军隅里、球场、熙川、江界、满浦·····敌人向鸭绿江进犯,军隅里是必经之地。军隅里又是敌人北进的补给总站。我军控制了军隅里,就等于卡住了北进敌人的脖子,也断了敌人南逃之路。因此,我们攻占飞虎山预示着一场恶战即将开始。
我志愿军突然入朝,这是出乎麦克阿瑟意料的。尽管我军一入朝鲜,他就得到了情报,但他不愿相信。云山、温井受挫后,他才从灭亡朝鲜的梦幻中清醒过来。他命令空军司令斯特拉特迈耶「消灭中国干涉军」,麦克阿瑟穷凶极恶地说:
「如果必要,作战机组人员只要一息尚存,就要不断地飞行······摧毁敌人的全部交通运输和一切设施、工厂、城市和村庄······」妄图一举置我军于死地。
麦克阿瑟想以空中优势消灭我军。敌机不分白天黑夜,在鸭绿江两岸开始了狂轰滥炸,特别是北部城市和村庄,遭受到了空前的浩劫,变成一片废墟。我军的后勤供应也受到了严重的破坏。从祖国运来的粮食、罐头和弹药,被敌机炸毁了不少。少数粮弹运到了前方,由于公路受敌机干扰破坏,也不能及时补给部队。
加之部队交替战斗前进,速度快,供应严重不足。当地群众也被敌人掠得十室九空,筹借十分困难,大都缺吃的,能吃到煮玉米粒,也就算好生活了。一一三师直属队正缺粮吃的时候,驮行李的马被敌机打死了,有些人要去割马肉吃。这是入朝前宁死不愿离开部队的大老刘饲养的马,他虽然被批准参加志愿军,但因年纪大了,背不动炊具,就让他当了饲养员。他爱马如命,驮行李的马被敌机打死后,他痛心地哭了。正当这时,一些人来割马肉,他拿起大棒守住死马,寸步不离,向大家说:
「军马是无言战友,它随部队南征北战过,对建立新中国有过功劳,谁敢割它的肉吃,我就同他拼了!」
大家看到大老刘那个认真的样子,也都非常同情他,只好饿着肚子,忍痛把马掩埋了。大老刘从此又挑上了行李担子。
敌空军的干扰,不仅使我们的粮弹供不应时,连伤员急需的敷料也发生了困难,我们只好提出把用过的敷料洗净后再用。女护士郝秀芝、臧福英做得最突出,她们利用休息时间在冰凉的溪水里,冒着敌机的扫射去洗敷料。那不是一块两块,而是大批血淋淋的绷带。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年累月。天寒冰冻,她们的手一伸进冰水里,就疼得钻心,但她们咬牙坚持,一双细嫩的手像被血染一样,红得发紫。敌机不时来捣乱,盘旋扫射,她们就卧倒躲避,敌机旋过去了,她们又起来洗。断断续续,很长时间才能洗完。因此,她们很少有休息时间,但她们用自己的勤奋和疲劳,终于解决了敷料运不上来的困难。
三三五团接受攻击飞虎山的任务时,就感到粮弹不足,特别是吃的,连续行军作战,干粮袋早就空了,但是没有人因为肚子饿叫屈,都投入了紧张的战斗准备工作。11月3日白天,范天恩带领营连干部和测绘员王春祥,在飞虎山对面的九龙山,对照地图,反复观察了对面山上的地形。飞虎山像一把弯曲的镰刀,刀背向着军隅里,山上油松茂密,杂草丛生,便于部队隐蔽,也便于敌人火攻。王春祥是个浑身是胆、聪明绝顶的小鬼,19岁,是个孤儿,他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因此能背地图,素有「活地图」之称。大地上哪里多了个村子或少了几棵树,他都能分辨出来。因此每个前卫营都要借他去当向导。范天恩十分喜爱这个聪明的小鬼,每次出发或查看地形都要带着他。范天恩对飞虎山作了实地了解后,缓缓地放下望远镜,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干部,问二营副营长陈德俊:
「陈德俊,你看怎么打?」
陈德俊审视着对面的飞虎山,说:
「右面是山梁,海拔700米,我看······从右面打,顺山梁打到主峰。」
范天恩赞许地点点头,说:「右边有新土,可能有敌人,偏点儿左,从洼的地方打上去,明晨5点攻击,你估计几点能打下?」
「9点钟差不多。」
范天恩「嗯」了一声,似乎默认了陈副营长的打法。
夜晚,下起了蒙蒙细雨,三三五团指挥所设在一个铅矿洞里。范天恩在这里向营长们交代了任务。大伙都没吃饭,他让通信员拿来饼干招待各位营长。这是他们截击熙川之敌时,从截获的五辆汽车上缴来的,当时师里曾批评他们纪律性差,把缴获的饼干、罐头、方糖和威士忌全部分光了。事实上这是范天恩有意这么做的。当时队伍已发生了粮荒,范天恩一看五辆汽车装的全是吃的,有意给部队补充,下令原地休息。于是五辆汽车食品全都分光了。现在他用剩余的饼干招待各位营长啦!营长们嚼着饼干,范天恩指着军用地图说:
「军隅里这条北向的公路,一直通往熙川、江界、满浦,我们是沿着这条公路走过来的······」
营长们见团长已经开始交代战斗任务,也都停止了咀嚼,他们的思绪也顺着团长的手指,从满浦飞过了鸭绿江,那里就是祖国的山河了。他们清楚地记起在这条公路两侧敌人所犯下的罪行。燃烧着的村庄,死在沟壑路旁的老幼和妇女,陈德俊副营长怎么也忘不了沿途见到的这些凄凉景象。他同四连指导员孙传耿和连长王学祥说:
「这些都是部队的很好教材。」
王学祥是我军的战斗英雄,模范工作者,在东北解放战争中,参加过大小战斗30余次,立过7次大功。他有着团结友爱、艰苦朴素、耐心抓管理的优良作风,他没有要求过享受,常常把自己的津贴拿给战士赔偿群众损失或给战士买急需的生活用品。他踏入战火燃烧的朝鲜土地后,深感敌人的凶残,心想决不能让这些惨景在祖国重现。他对陈副营长说:
「一定要狠狠打击美国强盗,帮助朝鲜人民保住江山!」
这时,陈副营长的通信员王世昌突然撵上来,语气沉痛地报告:「副营长,水沟里有一个朝鲜小孩还有气······」
陈德俊心中一震,说:「快领我去!」
陈德俊、王学祥随王世昌跑到那水沟旁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倒在血泊中,她着红上衣和白裙,一颗子弹打透了她的心胸,背上的小孩蠕动着。王世昌抱起小孩,看样子一岁多了,她已冻得浑身发紫了。王世昌声音颤抖地说:
「副营长,怎么办?她快冻死了。」
陈德俊一声没响,默默地解开他的棉衣,把小女孩暖在怀里。不大会儿,她开始用手抓了,哭了,拼命地用小嘴吮吸着陈德俊的脸。陈德俊禁不住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王学祥和战士们也都哭了。陈德俊嘴嚼饼干喂过孩子,对身旁的向导老大爷说:
「阿爸基(大爷),把这孩子收下吧。」
老大爷为难地摇头。
陈德俊说:「阿爸基,我不能背着孩子去打仗!」
老大爷沉默了,终于答应了下来。陈德俊给了老大爷一包饼干和身上仅有的几元朝鲜币,叮咛老人要把孩子抚养大,她是朝鲜人民的女儿。老大爷激动得流泪了,说:
「吉文棍(志愿军),只要我在,就要把孩子抚养成人。那时我要告诉她,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救了她。」
陈德俊紧紧握着老大爷的手,说:「拜托了!」
王学祥抓住这个活教材,在现场对全连干部战士又一次进行了仇美教育。王世昌又一次哭了,表示一定要为孩子报仇。王学祥也向陈德俊表示了决心,说:
「副营长,你放心,不打败美国鬼子,我对不起这孩子!」
这一幕幕都深深地印在陈德俊的脑海里,现在陈德俊听到团长说,敌人会顺着这条路爬向鸭绿江,心里憋了一股劲,恨不得一口气,就能把屹立在他面前的飞虎山推倒。
范天恩继续说:「满浦对面就是祖国的辑安。这条公路是敌人妄想北进的路线。」
营长们注视着团长的一举一动。
「飞虎山上被敌人一个团占领着,我们的任务就是拿下飞虎山,然后压向军隅里,掐住敌人的脖子,狠狠揍它一顿!」
九龙山到飞虎山之间,是一片约有5里多路的开阔地,中间有条干河,是敌人炮火封锁地段。4日拂晓,小雨继续下着,高达600多米的飞虎山笼罩在雨雾中。4时10分,担任主攻的二营进行了轻装,扔下背包和锹镐等工具,向飞虎山守敌发起攻击。
敌人果然以猛烈的炮火封锁开阔地。二营冲破敌炮火组成的火网,英勇地跑步通过开阔地。在通过那道干河时,通信员王世昌负伤了,他难过地对陈德俊说:
「副营长,我没有完成任务,不能为孩子报仇了!」
「有我们呢,你安心下去休息吧!」
二营动作异常迅猛,五连指导员李玉春忍受饥饿和疲劳,亲率突击排冲锋。二营攻势很猛,使守敌措手不及,连夺数个山头,消灭敌人一个连部,俘敌30余名。二营乘胜向主峰迅速发展,李玉春率领部队一鼓作气冲上主峰,没用两个钟头,二营就占领了飞虎山主阵地6221高地。一、三营也占领了东西两侧山冈。范天恩乘势指挥部队扩大战果,命令一营攻击军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