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仅仅七个月内，53岁的贾卜尔·巴希欧尼五次被迫流离失所。贾卜尔的家原本位于加沙地带北部的拜特哈农，去年10月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后，以色列首先在加沙地带北部开展地面军事行动，贾卜尔被迫带着7个孩子开始南逃。
过去几个月内，随着以色列的军事行动不断向南推进，贾卜尔也被迫不断转移。如今，贾卜尔再次带着家人从加沙最南端的拉法逃难。「拉法也没有很多生活必需品了……今天我们将再次逃难至代尔巴拉赫。」当地时间5月9日，贾卜尔在接受【卫报】采访时说。代尔巴拉赫是加沙中部的一座城市。
以色列国防军近日发表声明，要求拉法东部地区、中部地区的民众撤离至所谓的「人道主义救援区」，某种程度上吹响了拉法之战的号角。过去几天内，拉法城内爆炸声不断，数十万民众在炮火中带着家人艰难撤离。然而，许多人表示，加沙地带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拉法位于加沙地带最南端，以色列称这是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的最后一个主要据点。尽管国际社会普遍反对，以色列仍多次表态将在拉法开展地面军事行动，以实现彻底消灭哈马斯的战争目标。有分析指出，拉法之战预计是加沙这场战争的最后一次集中性战斗，但未来小规模的战斗可能仍会发生，加沙和平或许仍然难期。
灾难
以色列推进拉法地面行动
拉法第一次进入全球视野，大概是在加沙这场战争爆发两周后。2023年10月21日，在国际社会施压下，加沙地带和埃及边境的拉法口岸得以开放，首批载有人道主义救援物资的卡车进入加沙。11月1日，以色列首次允许受伤的巴勒斯坦平民和外国公民通过拉法口岸离开加沙。
可以说，过去七个月来，拉法口岸都是加沙民众的关键生命线：不管是人道主义援助进入加沙，还是加沙民众逃离这块飞地，拉法口岸都是最主要的通道。此前几个月内，拉法更被认为是加沙最后的「安全港」，大量加沙北部、中部居民都在此地寻求庇护，拉法城里城外一度容纳了接近150万人。而这场战争爆发前，面积仅30平方公里的拉法生活着大约三十万居民。
也是因此，在以色列表态要对拉法发动大规模地面进攻时，国际社会表达了强烈反对，称这将导致大量的人员伤亡，引发一场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
而灾难已经开始降临。「自战争开始，我们就一直很煎熬，但过去这几晚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最艰难的，几乎到处都有各种爆炸发生，我们没有人能睡着。」5月9日，45岁的埃亚德·贾博亚带着家人离开了位于拉法东部的家，开始前往6英里外的罕尤尼斯逃难。贾博亚对【卫报】说，「我担心我的孩子和妻子会被杀死，也担心如果我们离开得太晚，可能就永远无法逃离。」
5月6日，在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拉法，巴勒斯坦人离开家园。新华社发
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余国庆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从最近几天的动态可以看到，以色列军队先是控制了拉法的外部，包括控制了拉法口岸、在周围布置装甲车等，如今以军正在逐步深入拉法内部。
「这反映出，以色列正在按照自己的安排部署不断推进在拉法的军事行动。」余国庆说，以色列的目标是彻底摧毁哈马斯的有生力量和地下指挥场所，根据以色列之前的安排，在拉法的行动可能会持续几个月。
进入5月，以色列军队加强了布控，拉法城内民众人心惶惶，不知战火何时会燃起。6日，以色列国防军通过手机短信、宣传单等形式，要求拉法东部民众向马瓦西地区所谓的「人道主义救援区」转移。以军表示，其已扩大了人道主义援助区，设置了野战医院和帐篷，同时会提供足够的食物、水和燃料。
5月7日，以军控制了拉法口岸的巴勒斯坦一侧，称情报显示拉法口岸被用于「恐怖主义目的」。此后，以色列关闭了拉法口岸，进入加沙的人道主义援助物资大幅减少。联合国5月10日警告称，加沙的援助物资未来几天内可能会耗尽。
【卫报】指出，以色列要求撤离的通知发出后，已有超过15万人逃离了拉法，许多人带着仅有的行李步行向北转移，但等待他们的仍是不安全的环境和有限的生存环境。有援助机构表示，以色列设定的所谓「人道主义援助区」非常拥挤，水资源、食物供应都非常有限，卫生条件几乎完全无法达标。
然而，还有更多的人即将被迫转移至这些地区。当地时间5月11日，以色列国防军要求拉法中部地区的民众撤离，这意味着更多的加沙民众将被迫转移。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称，在拉法的部分地区，过去一段时间内挤满难民的街道，如今几乎已空无一人。在拉法西部地区，当地虽然还未接到撤离的通知，许多民众已经开始打包行李，做好了随时撤离的准备。
新华社援引以色列多家媒体10日报道，以色列安全内阁9日晚批准以国防军扩大在拉法的军事行动。这意味着在所谓「精准的、有限的」行动之后，以色列仍将持续向拉法城内推进。5月10日，联合国官员披露，以色列和哈马斯在拉法郊区激烈交火。11日，以色列国防军宣布，将对加沙北部部分地区展开打击。
联合国近东救济工程处规划主任萨姆·罗斯在拉法告诉半岛电视台，「（拉法的）人们都惊呆了。大家长期以来一直在担心这一点，现在它降临到我们身上了。不断有轰炸。地平线上有烟雾。人们正在转移。」
拉扯
美以分歧进一步加剧
围绕进攻拉法的问题，以色列和国际社会曾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拉扯。包括联合国、国际人道主义援助机构等国际组织以及以色列的西方盟友、周边邻国都曾发出警告，反对以色列在拉法展开地面行动。
而随着以色列国防军进一步向拉法城内推进，以色列和主要盟友美国之间的分歧进一步凸显。近段时间以来，美国多次施压内塔尼亚胡政府，反对其大规模进攻拉法，拜登多次表示，大规模进攻拉法是美国的「红线」。路透社说，以色列全面进攻拉法的计划引发了美以数十年来最大的分歧之一。
本月8日，拜登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的采访时表示，如果以色列坚持进攻拉法，美方将不会为其提供重型武器装备。事实上，有美方高级官员透露，由于担心以色列会进一步进攻拉法，美国方面几天前暂停向以色列运送超过3000枚炸弹。
5月10日，白宫还向美国国会提交了一份报告，对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进行了审查。报告指出，在某些情况下，以色列可能使用美国提供的武器违反了国际人道法。虽然拜登政府并未明确指出以色列国防军的行动违反了国际法，但这被认为是对以色列在加沙部分行动的指责。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副所长秦天在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美国近段时间干预以色列拉法之战的意愿和动力增强，这体现在美国不再仅仅是口头上表示对以色列军事行动的关切，还从行动上延迟对以色列的部分武器供应，试图约束以色列在拉法的行动。
这或许和美国国内局势有关。「随着美国总统选举临近，以及近期的美国校园反战抗议加剧，拜登需要在这场备受关注的冲突中争取一个让选民更加信服的成果。」秦天说，拜登政府目前寄希望于促成加沙停火、解救人质，而以色列在拉法开展地面行动，将对停火协议的达成造成消极影响，由此拜登政府采取了一些更实质性的手段施压内塔尼亚胡。
当地时间2024年5月2日，美国警方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校园中拆除抗议者营地，并逮捕了132名抗议者。近期美国多地高校爆发抗议活动，抗议者要求美国政府停止对以色列的军事支持，呼吁加沙地带停火。图/IC photo
但以色列在拉法已经开展的军事行动无疑是对美国施压的一种拒绝。内塔尼亚胡此前曾表示，以军将在拉法开展行动，最好是有美国的支持，但「如果我们必须独自行动，那我们就独自行动」。这凸显了以色列进攻拉法的决心，也体现出美国在这个问题上对以色列的影响力或许有限。
余国庆说，拜登政府近来虽然多次表态反对以色列对拉法开展地面军事行动，一方面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担心这会导致大规模的人员伤亡，另一方面也是想维护美国的国际政治形象。但是，「以色列在进攻拉法这个问题上也比较强硬，不太会全然听从美国的意见。因此，即使短期内没有美国的武器援助，以色列也会用国内现有的武器装备来完成既定的攻打拉法的目标。」
对内塔尼亚胡而言，进攻拉法早有计划。去年12月30日，他就曾表示，为了实现加沙去军事化，以色列必须掌控并关闭费城走廊。费城走廊位于加沙与埃及的分界线，长约14公里，目的是作为缓冲区防止巴勒斯坦人从埃及走私武器。很长一段时期内，位于费城走廊的拉法口岸成为唯一可以绕开以色列直接控制的进出口岸。
今年4月底，内塔尼亚胡坚定表示，不管有没有和哈马斯达成临时停火协议，以军都将进入拉法，从而消灭盘踞在拉法的哈马斯。据报道，以色列方面认为，拉法目前还驻有4个哈马斯营。
在秦天看来，以色列在几个月前就表态要进攻拉法，但迟迟未采取大规模地面行动，这可以说是顾忌美国态度的一个体现。此次以军采取了其所谓的「有限」行动，也是考虑到美国方面施加的压力。
「以色列的国际支持主要来自美西方，而美国是最重要的一方。美国的举动对以色列还是会造成比较大的影响。」秦天表示，美国近期的表态以及行动对于以色列在拉法的攻势能够起到一定的约束作用。「但需要注意的是，美以在拉法问题上的分歧并未影响到两国关系的基础，美国仍然会在国际舞台上支持并保护以色列。」秦天说。
僵持
停火谈判再次无果
在以色列推进拉法军事行动的同时，围绕加沙停火的又一次尝试以无果告终。哈马斯当地时间5月10日表示，由于以色列拒绝了协调方提出的停火协议提案，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哈马斯还指责以色列以谈判为掩护袭击拉法，称哈马斯将与巴勒斯坦其他派别领导人磋商，重新考虑停火谈判策略。
过去几个月，与以色列进攻拉法的准备同期进行的，是由埃及、卡塔尔、美国等协调方推动的以色列和哈马斯非直接谈判。自去年11月底达成了为期一周的停火换囚协议后，虽然国际社会仍在努力协调，但以色列和哈马斯一直未能达成新的停火协议。
今年5月6日，哈马斯发表声明，称同意斡旋方提出的加沙地带停火协议。哈马斯同意的停火协议包含三个阶段，每个阶段持续42天。在第一个阶段，以色列暂停军事行动，哈马斯将释放部分人质，以色列方面则释放大约50名巴勒斯坦囚犯。第二个阶段，以色列需从加沙全面撤军，以实现加沙「持续的长期平静」。到第三个阶段，以色列需解除对加沙地带的封锁。
以色列总理办公室当天表示，哈马斯接受的提议和以色列的核心要求「相差甚远」，但以色列仍会派高级别代表团前往埃及进一步协商谈判。此后几天内，以色列、哈马斯、卡塔尔等各方代表齐聚埃及首都开罗，就停火换囚协议展开进一步协商。5月9日，停火谈判破裂，无果而终。
随着加沙这场战争进入第八个月，国际社会一再敦促以色列和哈马斯尽快达成停火协议，但双方在一些核心问题上仍存在分歧。余国庆指出，以色列不愿意放弃彻底消灭哈马斯的作战目标，只想要一个临时停火协议，以解救被扣押人员；而哈马斯想要的是永久停火，以色列军队撤出加沙，双方分歧显然难以弥合。
而在这场博弈中，哈马斯的处境稍显被动。「哈马斯原本想最大化利用被扣押人员来迫使以色列停火，从而给自己一个喘息调整的机会，但越来越多的信息表明，很多被扣押人员实际上已经死亡，由此人质这张牌能给它带来的效益已经越来越低了。」余国庆说。
5月8日，在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拉法，一名男子转移一名受伤的儿童。 新华社发
从以色列的角度来说，内塔尼亚胡虽然面临着来自人质家属的压力，但他们也意识到，许多人质可能在其持续的军事行动中死亡，由此其会越来越忽视这方面的后果。余国庆指出，尤其是在以色列政治圈内，支持政府进一步开展军事行动的力量比较大，内塔尼亚胡更加不会轻易在谈判中作出妥协。
去年10月7日，哈马斯突袭以色列，造成近1200名以色列人死亡，并带走了大约250名人质。一个多月后，在多方协调下，以色列和哈马斯达成了一项临时停火换囚协议，其间哈马斯释放了105名人质，以色列释放了大约240名巴勒斯坦在押囚犯。目前，据估计仍有128名人质被哈马斯扣押在加沙，其中大约36人已经死亡。
战争走到如今，以色列和哈马斯面临的谈判压力都越来越大。秦天表示，随着战事持续，以色列和哈马斯的谈判紧迫性甚至要高于此前双方在战场上激烈交锋的时期。「目前，人质的处境更加危险，哈马斯的生存问题更加紧迫，以色列面临的国内外压力也更大了，这使得谈判的重要性更加凸显。」秦天表示，「短期内来看，双方既不会轻易作出妥协，也不会轻易放弃谈判。」
据半岛电视台报道，埃及外交部呼吁以色列和哈马斯展现出「弹性」，以达成停火协议、交换被扣押人员和巴勒斯坦囚犯。
事实上，随着战火蔓延至拉法，埃及在这场战争中的影响越来越大。埃及与以色列接壤，同时和加沙地带的拉法相连。当地时间5月7日，以色列控制了拉法口岸巴勒斯坦侧后，埃及就对以色列发出警告，称要「防止局势升级的危险」。埃及方面还说，已做好应对各种情况的准备。
余国庆表示，埃及已多次表达了对巴勒斯坦难民大规模涌入埃及的担忧，因此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和以色列保持着沟通，「不管是停火谈判，还是以色列在拉法的军事行动，或是整个加沙的战后安排，埃及预计都会发挥非常重要的作用。」
未来
加沙和平仍然难期
「拉法之战可能会是本轮巴以冲突中最后一次集中性战斗。」秦天表示。从北部的加沙城到中南部的罕尤尼斯，再到最南边的拉法，以色列的炮火贯穿整个加沙地带。这场战火让加沙几乎完全成为废墟，超过3.4万巴勒斯坦人死亡，其中绝大多数是妇女和儿童。
而随着以色列开启了对拉法的军事行动，加沙的未来再次成为焦点。对此，秦天并不乐观。他说，短期来看，加沙的战火仍不会消失，即使以色列打完了拉法，加沙其他地区仍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抵抗力量——可能是哈马斯，也可能是其他，小规模的战斗仍会不时发生。
实际上，虽然今年年初就宣布结束了在加沙北部地区的行动，以色列仍不时回到北部地区作战。今年3月，以色列国防军就曾第二次攻陷位于加沙城内的希法医院，造成数百人死亡。以色列方面称，攻打希法医院是因为哈马斯和伊斯兰圣战组织将这个医院作为主要行动中心，有再次集结之势。
过去几天内，加沙地带从北到南的多个地区都遭到以色列空袭，以军称其袭击的是「恐怖分子和他们的设施」。据BBC报道，以色列军队还要求加沙北部部分地区的民众撤离，暗示其可能会再次回到北部作战。
战火难熄、协议难成。「放眼未来，目前仍没有一个明确的和平前景和政治解决方案，战后的加沙仍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秦天说。
在这样的背景下，国际社会的协调努力更加重要。当地时间5月10日，第十次联合国大会紧急特别会议以143票赞成、9票反对、25票弃权的表决结果通过决议，认定巴勒斯坦应被接纳为联合国会员国，建议安理会重新审议巴勒斯坦加入联合国的申请。美国投了反对票，且已明确表示，会继续在安理会重审巴勒斯坦入联申请时投下反对票。
事实上，早在今年4月18日，联合国安理会15个理事国就审议了巴勒斯坦的入联申请，但最终由于常任理事国美国否决，草案未能通过。
余国庆表示，在巴勒斯坦入联问题上，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就是美国。联合国安理会即使再次就巴勒斯坦入联进行表决，美国仍会以否决票阻挠，由此这个问题会陷入一种程序上的反复轮回。「这表明，目前的联大机制实际上已经难以约束以色列的行为，而这也是国际社会在处理巴勒斯坦问题上非常尴尬的一个局面。」余国庆说。
以色列用明确的行为表示，其不会接受联合国大会的决议。在10日的联合国大会紧急特别会议现场，以色列常驻联合国代表埃丹用一台便携粉碎机现场粉碎了【联合国宪章】小册子中的一页。
5月10日，在位于纽约的联合国总部，以色列常驻联合国代表吉拉德·埃丹在投票后用便携式电动碎纸机当场粉碎了【联合国宪章】小册子中的一页。 新华社发
以色列外长卡茨随后发表声明称，联合国大会提升巴勒斯坦在联合国地位的决定是「对哈马斯的奖励」，这一决定凸显了联合国针对以色列的「结构性偏见」，联合国已经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机构」。
巴以冲突已持续数十年，国际社会认为「两国方案」才是根本解决之道，也即建立一个以1967年边界为基础、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享有完全主权的独立的巴勒斯坦国。然而，「两国方案」迟迟难以落实。
对于巴以冲突的未来，秦天表示，一方面，对以色列有极大影响力、长期主导巴以和谈的美国应该作出更多努力，推动巴以达成和解。另一方面，国际社会需要形成合力，重塑巴以和平的氛围和环境，重树以「两国方案」来解决巴以问题的信心。
但对于仍深陷战争泥沼的加沙人而言，未来仍然无望。带着家人逃离拉法东部的贾博亚告诉他的孩子们，他们一家人要去露营，「他们都很开心，因为那里离大海很近……至于我们这些成年人，我们都在等待自己的命运。」
新京报记者 谢莲
编辑 张磊 校对 赵琳 刘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