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墨
编辑/漆菲
近来，马尔代夫不但同印度杠上了，还杠出了世界热搜。
「我们也许很小，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欺负我们。」马尔代夫总统穆伊兹在今年1月中旬结束访华之后，不点名地对印度喊话。随后，他在记者会上要求印度必须在3月15日之前从该国撤军。
马尔代夫总统穆伊兹自上台以来，一直主张「马尔代夫优先」。
自此，两国关系陷入进一步恶化的局面。犹如鸡蛋碰石头，马尔代夫这个陆地面积仅298平方公里，人口仅55.7万的小国，为何会硬刚它身边的庞然大物——印度，两国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
在印度最南端的科摩林角，从高空往南望去，1192个苍翠的群岛镶嵌在蔚蓝的印度洋上，如同珍珠一样光彩夺目，这里是被誉为「人间天堂」的马尔代夫。虽然马尔代夫从未被印度统治过，但由于地缘以及历史因素，它一直被印度人视为自家的「后花园」。这为如今两国矛盾的爆发埋下引线。
2018年，北京城建集团在马尔代夫湖卢勒岛维拉纳国际机场修建的跑道。
「马尔代夫人长期以来积累的被印度欺负的不满情绪，终于在近期集中爆发了。」四川大学中国南亚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副主任邱永辉教授向【凤凰周刊】如此解读。
用「印度离开」替代「印度优先」
众多不满中，马尔代夫人尤其反感印度军队赖在马尔代夫不走。穆伊兹1月4日接受【印度时报】（TOI）采访时直言，印度不撤军是在漠视马尔代夫国民的意愿。
「对于一个正常国家来说，主权独立是最为关键的，而允许他国驻军严重伤害了这个国家的主权。」邱永辉解释说，「（印度驻军）对于马尔代夫可以说是一种耻辱，是国家主权丧失的一种象征。」
1988年，印军飞抵马尔代夫，挫败了由斯里兰卡泰米尔雇佣兵发动的针对时任总统加尧姆的政变。此后，他们就留在了马尔代夫。30多年来，马尔代夫国内一直有声音要求印度撤军。2013年至2018年，时任总统亚明执政期间曾要求印度减少驻军，却没能得到印方的正面回应。
与奉行「印度优先」政策的前总统萨利赫不同，穆伊兹去年上台以来，一直主张「马尔代夫优先」。他早在竞选时就誓言要让「印度离开」（India out），寻求遏制印度在马尔代夫的影响力。去年11月18日，穆伊兹正式就任第二天，马尔代夫政府便正式要求印度撤军。
2023年，马尔代夫反印人士手持写有「印度离开」标语的旗帜。
对于穆伊兹的撤军要求，印度一如既往采取敷衍、搪塞的态度。虽然印军目前有80多人驻扎在马尔代夫，但印度声称，他们大部分是技术人员。
2月2日两国经磋商后，发表的声明也是大相径庭：马尔代夫表示，双方同意印度于3月10日起撤军，并在5月10日前完成所有撤军进程；印度则压根不提「撤军」时间表，仅称双方就一套相互可行的解决方案达成一致。对于印度的敷衍，邱永辉认为，印度即使这一次从马尔代夫「撤军」，未来恐怕还会以某种策略来维持自己在当地的军事存在。
除了赖着不走，印度也深谙「敲打」邻国之道。
2018年的马尔代夫选举，时任总统亚明之所以会落败，被认为正是由于印度的介入。而自去年穆伊兹上台后，印度更是用尽各种手段「影响」该国议员，试图对其发起弹劾。据【印度斯坦时报】（HT）1月30日报道，马尔代夫民主党（MDP）计划提交一份弹劾「亲华」总统穆伊兹的提案。该党派一名议员称，他们已经收集了足够的议员联署，但尚未正式提交。
今年2月5日举行的议会演讲上，该国两个主要在野党更是公然抵制总统，现有的80名议员只有24人出席。当地媒体称，这是马尔代夫议会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抵制活动。
其他反制方式也不稀奇，除了限制马尔代夫人赴印度接受医疗与教育，印度还利用该国对自己农产品的依赖性来进行报复。
「亲印」政府执政期间，印度曾对马尔代夫领海进行水文调查，研究海岸线、海洋图，还启动将马尔代夫纳入自己安全网的进程。去年12月，马尔代夫总统办公室宣布将退出于2024年6月到期的【水文地理测绘协议】。同一时间，马尔代夫还缺席了在毛里求斯举行的科伦坡安全秘密会议第六次会议（2011年由印度、马尔代夫、斯里兰卡共同成立）。
「长期以来，借助马尔代夫优越的地理位置，印度不仅要求马尔代夫给它提供诸多服务，还干扰马尔代夫的渔业，控制马尔代夫的港口。」邱永辉说，「印度一直认为它是南亚国家的老大，应该掌管一切，所以它从不认为控制不丹、尼泊尔、马尔代夫等周边国家的国防外交有何不对。这使得马尔代夫等国积累了对印度的不满。」
马尔代夫胡鲁马累海滩。
能否摆脱对印度的过度依赖？
马尔代夫虽然强硬要求印度撤军，但自身底气似乎不足：近来印度总理莫迪发布的一张旅游照，不但引发口水战，还迫使马尔代夫解雇了自己三名高官。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今年1月初，莫迪到访位于印度西南端的拉克沙群岛（Lakshadweep），在社交媒体发布了当地美景照，还留下了赞美和推荐文字。这一表态引发两国网民之间的口水战：马尔代夫网友认为，莫迪此举是「故意」让印度人去拉克沙群岛旅游，以报复马尔代夫提出的撤军之举；印度网友则认同莫迪的做法，认为拉克沙群岛的海景不比马尔代夫差。
印度总理莫迪在拉克沙群岛的海滩上。
邱永辉指出，疫情之后，旅游业刚刚有所恢复，马尔代夫正要通过旅游来恢复经济，稳住其国计民生。「此刻印度横插一手，如果成功的话，无疑绝了马尔代夫的命根。」
唇枪舌剑之中，三名马尔代夫高官在莫迪的发言下留言，称其为「小丑」「恐怖分子」以及「以色列的傀儡」。
这些言论犹如捅了印度人的「马蜂窝」，引发该国对马尔代夫的强烈抵制。马外交部为此于1月7日发表声明，澄清「这些观点是个人的，并不代表马国政府」，「所有对这些言论负有责任的政府官员已被停职」。
然而，印度民间对上述止损行为并不买账。印度官员、宝莱坞明星以及体育明星纷纷呼吁国民不要去马尔代夫，许多印度人响应号召，取消了相关行程。印度最大旅游网站EaseMyTrip宣布，将暂停某些关于马尔代夫的业务，「以声援我们的国家」。EaseMyTrip的数据显示，自莫迪访问以来，拉克沙群岛搜索量暴增3400%。
印度国民的集体抵制，给了马尔代夫旅游业致命一击。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马尔代夫经济严重依赖旅游业，后者贡献了该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28%。而在外国旅客中，印度旅客最多，占到11%，其次是俄罗斯和中国。
不仅旅游业，马尔代夫在很多方面都严重依赖印度。
几个世纪以来，马尔代夫在文化、种族以及经济等方面与印度有着密切联系。研究发现，大部分马尔代夫人的祖先来自印度南部，其国家主要语言——迪维希语的源头也在印度南部。
另外，马尔代夫经济结构单一，主要以旅游业和航运业为主，而且资源贫乏、经济基础薄弱。多年来，印度是马尔代夫最主要的贸易伙伴国之一。如今马尔代夫的大部分食品、基础设施建设以及科技产品等都依赖印度。截至2021年，印度对马尔代夫的出口以每年10.4%的速度增长，从1995年的3160万美元增至2021年的4.16亿美元。
马尔代夫的医疗也严重依赖印度：2015年印度医疗旅游行业展望报告显示，马尔代夫是印度医疗保健的最大进口国之一；2021年，前往印度就医的外国患者群体当中，马尔代夫的患者数量排在前三位。目前马尔代夫主要医院——首都英迪拉·甘地纪念医院也是由印度政府援建的。
「虽然马尔代夫想摆脱对印度的过度依赖，但从长远来看，印度始终是马尔代夫最重要的邻国。所以不难理解，过去马尔代夫政府为何会实行‘印度优先’的政策。」邱永辉说。
穆伊兹就任总统后，打破了马尔代夫2008年以来新总统首访印度的传统。穆伊兹去年11月就职后出访的第一个国家是土耳其，随后赴阿联酋出席第28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COP28）。印度各界因此纷纷表示要「教训」马尔代夫，甚至迁怒于土耳其。
2023年12月1日，莫迪在迪拜举行的 COP28会议期间会见穆伊兹。
今年1月，穆伊兹结束访华回国后表示，马尔代夫将推动食品进口和海外医疗服务的多样化，以减少对印度的依赖。具体来看，马尔代夫将从土耳其进口食品，从欧美进口药品。此外，符合国家医保条件的马尔代夫人可前往迪拜和泰国享受医疗服务，而不是像以往一样要去印度或者斯里兰卡。
这一次，穆伊兹同中国签署了20多项协议，涵盖了「基础设施建设、医疗保健、改善民生、新能源、农业和海洋环境保护」等多个领域。同时，两国还宣布，将两国关系提升为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
对于同中国的合作，穆伊兹意有所指地表示，中国坚决尊重马尔代夫的主权及领土完整，马尔代夫不是任何国家的后院，而是一个独立的主权国家。此话，在认可中国的同时，不难看出是在「内涵」印度。
早在担任住房和环境部部长与首都马累市长期间，穆伊兹就多次强调与中国加强合作，并参与推进中马友谊大桥、胡鲁马累保障房项目、维拉纳国际机场扩建等多个合作项目。
对于穆伊兹有意加强对华合作，邱永辉并不感到意外。「之前的合作中，穆伊兹看到了，同中国合作的项目给马尔代夫人的生活带来了很大改善。」她解释说，与其他国家相比，中国是最靠谱的伙伴，也是真心实意想帮助马尔代夫。「虽然印度也给马尔代夫提供了很多帮助，但这些带有目的的帮助更像是一种殖民手段。」
2014年，马尔代夫首都马累海水淡化厂突发火灾，导致淡水供应中断。马尔代夫无奈只能向全世界求救。当时，印度只是派运输机向马尔代夫送去了一些瓶装水。远在万里之外的中国，不仅派出两架运输机满载40吨饮用水紧急援助，还动用中国海军救生船一同前往。该救生船除了装有700吨淡水，还装有海水淡化设备，每天能生产70吨淡化水，此举大大缓解了马尔代夫的淡水危机。
穆伊兹和夫人参观中国福州福建博物馆的资料照。来源：美联社
从后花园到「后院起火」
对于马尔代夫与中国的交好，印度一向抱有超强的戒心。「马尔代夫非常重要，它是印度在南大洋的侧翼。」印度前外交秘书希亚姆·萨兰（Shyam Saran）毫不避讳地告诉英国广播公司（ BB C），「就像我们对斯里兰卡发生的事情持严重保留态度一样，我们对马尔代夫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持严重保留态度。」
2月上旬，中国科考船「向阳红03」在马尔代夫沿途泊靠，引发印方担忧。对此，马尔代夫外交部称，马尔代夫一直欢迎友好国家船只来停靠，并表示「向阳红03」在该国水域「不会进行任何研究」。中国外交部也强调，中方在相关海域开展的科考活动专为和平目的，旨在加强人类对海洋的科学认知，完全符合【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的规定。
但印度依然保持警惕。据【印度斯坦时报】报道，印度海军近期将监视「向阳红03」在相关海域的整个行程，「以确保其不会在马尔代夫专属经济区进行任何勘探活动」。早在去年，「向阳红03」就被印方污蔑为「间谍船」，并造谣它在相关海域的存在是为了进行「监视」活动。
印度还给相关国家施压，让后者拒绝「向阳红03」入境。「向阳红03」原计划在前往马尔代夫之前到访科伦坡进行补给，但斯里兰卡方面后来宣布，这一计划暂时搁置。 BB C评论说，斯里兰卡阻止中国科考船的决定被视为是对印度强烈反对意见的回应。
中马友谊大桥连接马累与胡鲁勒岛以及胡鲁马里岛。
对于总统穆伊兹的外交转向，马尔代夫的「亲印」势力提出质疑。马尔代夫民主党高级领导人阿里·阿齐姆直言，「你可以从世界任何地方进口食品，包括土耳其。但这样做划算吗？运输成本将比从印度进口食品更贵。」
「（马尔代夫）政府对印度的敌意有点过火，完全没有必要。」隶属于民主党的律师艾克·艾哈迈德·埃萨（Aik Ahmed Easa）向 BB C解读说，「马尔代夫是一个小国，但正陷入亚洲超级大国的竞争之中。这是一个危险的阶段。」
谈到印度的过度反应，邱永辉表示可以理解。「马尔代夫的地理环境非常重要，如果该国让其他国家控制印度洋航线，对印度来说是不可想象的。」邱永辉说，「不过，同哪些国家交好，同哪些国家建立更好的关系，这些都是马尔代夫的自由。」
而无论马尔代夫政坛如何变幻，在邱永辉看来，印度将马尔代夫乃至整个南亚视为后花园的初心是不会变的。
值得指出的是，马尔代夫的对印政策也处于变化之中。邱永辉说，由于马尔代夫政府更迭频繁，未来领导人是亲印还是反印，抑或中立，皆有可能。自从「亲印」总统加尧姆2008年下台以来，「反印」与「亲印」势力在马尔代夫轮番登台。
澳大利亚印度洋战略专家布鲁斯特（David Brewster）认为，马尔代夫这次政党轮替「并未增添什么新元素」，「南亚每个国家的外交政策似乎都存在钟摆效应，一会儿倾向于印度，一会儿倾向于中国，这种动态一直在该地区发生」。
受到马尔代夫影响，其他南亚国家会不会一同向印度发起反抗？
1月上旬孟加拉国举行的国民议会选举中，哈西娜领导的执政党人民联盟再次获胜，这也是她第五次出任该国总理。面对这一政治现实，该国反对势力声称印度干预了此次大选，并在社交媒体发起抵制印度的运动，「印度退出」的标签也被该国网民广泛使用。
2022年9月，孟加拉国总理哈西娜在新德里受到莫迪的欢迎。
分析认为，虽然孟加拉国出现了「反印」浪潮，但难以取得马尔代夫那样左右政局的效果，因为该国反对党基本处于边缘化位置。
事实上，无论不丹、尼泊尔还是斯里兰卡，这些国家都出现了「反印」的声音，但它们总体仍同印度维持着良好关系。邱永辉指出，南亚难以发生这种联动效应，因为该地区的中小国家很会在大国之间寻求平衡，以实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至于马尔代夫等国能否摆脱对于印度的依赖，邱永辉亦持保留意见：「目前印度也在发展，它的影响力可能会越来越大。未来在某些领域，南亚国家对印度的依赖甚至会进一步加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