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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最惆怅的一首诗,写出江南的绝美春色也流露出亘古男儿的悲哀

2024-04-10国风

要说江南的美,莫过于春色。诗人们大抵都有江南梦吧?无论是白居易笔下的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绚烂多彩,还是杜牧笔下「千里莺啼绿映红」的勃勃生机,抑或是韦庄笔下「画船听雨眠」逍遥闲适……无不于字里行间洋溢岀对江南的喜爱与依恋,正应合了那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江南美景撩人,从鲜花开始,李白不是说了吗?「云想衣裳花想容」,要说春花的绽放顺序,白居易的【春风】诗就曾写过:「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的句子,而春景繁盛绚烂到极致了,莫过于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江南的春天便是从一句「聊赠一枝春」里拉开了序幕,诗意画卷就此展开……

江南的美从不只是春花烂漫,还有那烟雨朦胧,细雨绵绵中,掩映着春树,昏暗视线中,若隐若现的是千万人家和小桥流水,春雨润物无声,也染就一溪新绿,涨了半壕春水,加上这一城春花,江南便自然成了令人心驰神往之地。

江南的美也不止烟雨朦胧,该是自带花香,因为,一夜春雨后,不禁会问:春雨吹落了多少花?或许,你会生出「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伤春情绪,想起了身负亡国之痛的李后主,喟叹他面对天上人间,繁华已逝,咫尺天涯,只能苦酒自尝,让如一江春水般的愁绪,兀自东流。这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如线如丝,那谢了的落红离了树枝,在空中成了「自在飞花」,它轻盈,它如梦似幻,此情此景,你或许会不由得愁上心头,在刹那间与秦观有了共鸣,嗟叹他寂寞飘零的身世,这其中有忧愤,有悲慨……

雨打春花花易落,自然地,随着花谢花飞,香气也四散于天地间,形成花雨,相比「桃花雨过碎红飞」的阑珊,「香冻梨花雨,添愁绪」的萧瑟,「报道先生归也,杏花春雨江南」则似有一种闲适,一种悠然。这种闲静的画面在陆游笔下也曾出现: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这首诗表面上虽描绘了一幅「杏花春雨江南」的春色图,但联想到诗的开头「世味年来薄似纱」的慨叹,我们便更能想到陆游在这首诗里表达的更多的是心忧国家但壮志难酬又无可奈何的惆怅,而非简简单单对江南春色田园生活的喜爱,虽然陆游也喜欢「衣冠简朴古风存」的田园生活,但是田园生活终究不是陆游的「心之所向」,对比陆游的另一首写雨之作【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我们便可以得知,陆游始终把家国天下和北定中原作为一生的抱负,但陆游又何以在情感表达上有如此大的反差?还是说,杏花春雨的惆怅、作草分茶的排遣本质上和「铁马秋风」、「铁马冰河」的金戈之声是一致的?所表达的情感皆是放不下的「一片丹心报天子」的家国情怀?

公元1186年,也就是宋孝宗淳熙十三年春天,陆游接到起复自己为权知严州军州事的诏令,朝廷终还是给了这位拳拳报国的臣子提供了一展抱负的机会。此时,陆游已是62岁的花甲老人,赋闲在山阴老家已5年,5年前,朝廷先后任命为福州、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在那之后的次年(1179年),陆游在江西常平提举任上主管粮仓和水利,又过一年,江西地方发生水灾,陆游亲自「榜舟发粟」,赈济灾民,号令各郡县开仓放粮,并上书朝廷告急,请求开放常平粮仓,以解燃眉之急。同年11月,陆游奉诏返京。这又给了别人弹劾陆游的机会,给事中赵汝愚借机弹劾陆游「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于是陆游忿然辞官,有了赋闲在山阴老家的五年时光……

如今,陆游接到起复自己的诏命,或是自己心中报效祖国的烈火还未完全熄灭又重新被点燃,陆游应命上任,临行前进京向孝宗辞行,孝宗勉励陆游说「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言下之意,便是要陆游不要多管闲事,做好自己使职当为、分内之事就可以了,闲暇之余可以去多写闲诗,多寄情于山水,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而非铁马秋风的将军战士,这对陆游来说,是皇帝的警惕之心,是讽刺吗?是的,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志士,本意想着铁马冰河,卫国戍边,收复失地,北定中原,但他的报国之心,在皇帝那里,却显得「不合时宜」,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到了陆游这里便是,放翁之意,不在山水之间,也不在诗词歌赋,而在庙堂之高,家国天下。可是,君有命,臣子不能不听从,这或许是国家不幸的又一生动体现 ,此刻,客居临安的陆游能怎么办呢?只能把满腔的无可奈何,满腹的惆怅,付诸于诗词,写下了【临安春雨初霁】这首名篇。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陆游感慨这大半生的世态人情薄得似纱,是谁让他又一次骑马做客临安,来沾染繁华的呢?是皇帝的一纸诏书,「骑马京华」原本是春风得意之事,但是陆游却并不开心,这「世味」,隐喻的是官场,陆游觉得官场的世风人情看不惯也过不惯,如果他过得惯的话,也不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地宦海沉浮,陆游活了85岁高龄,一生起落5次 :

28岁时,参加锁厅考试,本已拔得头筹,却遇到了自己仕途之路的「拦路虎」——秦桧,因其孙秦埙也在同年参加了锁厅考试,但名次在陆游之下,所以,结果可想而知,陆游就这样一直被排斥在录用名单之外,直到五年后秦桧去世,陆游才得以正式进入仕途。最先被宋高宗任命为福州宁德县主薄,四年后宋孝宗继位,恩赐陆游进士出身,任枢密院编修。我们知道陆游出生两宋之交,对国家的风雨飘摇有切身体会,他一生坚持主张抗金,这也与南宋朝廷想要维持苟安的想法显得格格不入,所以不可避免地,陆游的仕途终将坎坷,先后因提出整饬立志军纪的建议欠妥和因为向枢密使张焘进言而被贬官,被贬为镇江普通判和建康府通判,后面又改任为隆兴府通判,后又遭到主和派的诬告,诬告他「结交谏官,勾结北伐的都督张浚」,因而被免职,因此回到山阴老家赋闲四年。

到了公元1169年,也就是陆游44岁时,陆游做起了夔州通判,是的,就是杜甫写【登高】的那个夔州,之后又过了两年,陆游终于迎来了离自己的理想最近的一次,他响应当时的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号召,投身军旅,终于过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军旅生活。这种生活,让陆游的男儿本色显露无疑,成了后来他在名作【书愤】中「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念念不忘的回忆,他还写下了【平戎策】表达自己的军事主张,但是换来的是和辛弃疾一样的「且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的回应。陆游和辛弃疾在后来也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之交。这段军旅生涯,陆游只体验了八个月,便匆匆而过,终成「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梦幻泡影,再没有亲身体验的机会。理想破灭后,47岁时,也就是公元1172年,陆游奉旨骑驴入川,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这是一个闲官。那首著名的【剑门道中遇微雨】,便是写于此时。陆游当时「细雨骑驴入剑门」,之后的次年(1173年),任蜀州通判,后又改为嘉州通判,后又在荣州短暂代理州事,到了1175年,陆游的好友,也是作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被任命为四川制置使,陆游被范成大举荐为锦城参议,二人以文会友,成为莫逆之交。没想到又一次成为主和派攻击的对象,诋毁他「颓放」,陆游又一次被迫辞职,这一次他干脆给自己自号「放翁」,住在杜甫草堂附近的浣花溪畔,杜甫不是说了吗?「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许是这里景色优美,陆游索性在这里以种菜为生。

时间又到了公元1178年,发生了什么在前文已有叙述,陆游因为水灾,为百姓「榜舟发粟」,又一次被主和派弹劾,第三次辞官,也就是前文所说,陆游闲居了五六年光景,也就是前文提到写下【书愤】的同时,陆游被重新启用为权知严州军州事,如前所说,也正是【临安春雨初霁】的写作背景。

从上述经历细数陆游从33岁以后的仕途,两次罢归山阴,一次居于杜甫的浣花溪畔,前后加在一起大约是十三年时间,现在陆游是62岁,29年的时间里有一半是在隐居当中度过,即使没有隐居,自己的职位也在频繁调动,除了那一段让诗人引以为傲的军旅生涯以外,陆游一直未能实现理想,稍有作为,皆遭主和派群起而攻之,所以陆游才会有「世味年来薄似纱」之叹。

二十余年间,皇帝似乎对陆游有一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频繁把他调往各地,但是又没有完全弃之不用。这一次严州任事也是如此,或许是陆游经历这么多年的世事浮沉,似乎觉察到了皇帝的这种态度,这或许是他没有很高兴的原因。

所以,在这繁华的临安是没有陆游的一席之地的,他只能短暂地客居,与当权者而言,陆游只是陪客,包括后来严州之任不久后的1189年,改任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的陆游又因为被弹劾「嘲弄风月」而遭到罢免,这一次陆游又在山阴老家赋闲了13年的时间。直到1202年,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仕途升迁的希望,担任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兼任秘书监的职务,主要负责编撰【两朝实录】、【三朝史】。编撰史书,或许也是自己人生的总结,也意味着陆游的人生走向了尾声,历史风云变幻,人生起伏跌宕,他最后是带着「但悲不见九州同」的遗恨抱憾而终的。

细数陆游的人生,五次庙堂和江湖的来回往返穿梭,更加深了他世态炎凉,官场沉浮的切身体会与感受,每一次启用,皆是一次短暂的客居京华,当然也包括这一次,其实,早在宋室南渡,临安的春天只剩下「西湖歌舞几时休?」的醉生梦死了,只剩下「暖风熏得游人醉」纸醉金迷了……

很显然,陆游在【临安春雨初霁】的开头表达的是他看透了这样的世态人情,但是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一直忧国忧民,所以只能借诗人之笔发牢骚。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于馆驿之中等待皇帝的召见,心头萦绕不去的依旧是国家的未来,陆游自然是没有心情去欣赏江南杏花春雨的朦胧诗意的景色的,他对屋外的生机盎然的景色表现出冷漠,即使知道这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宁谧之景,遇上了「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生机之景,即使知道那「卖花声」里是春的消息,也是春的诗意,但是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陆游这样做也是有难言的苦衷,繁华的京城终究不是自己一展才华的舞台,即使是,自己也待不长久。国家处于多事之秋,自己却在这听着一夜连绵春雨彻夜未睡,辗转反侧为的不是春雨扰人清梦,为的是自己何时才能一展报负,还是说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匡扶社稷,实现家国一统的理想了?或许,命中注定实现理想的机会只能昙花一现,还是怀念15年前那八个月的军旅生涯,最后我还能再次亲临前线吗?会不会再也不会了,想到这里陆游失眠了,他心事重重,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就要熬到天亮……

时光荏苒,六年后的某一天深秋夜晚,夜阑风静之时,又是一场雨,狂风大作,暴雨大作,陆游报国无门的心事一直怀揣着,从未放下。对比这一场春雨和这一场秋雨,似乎,所表达的情感有异曲同工之处。

我们先说【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那本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忽然狂风大作,陆游由自然界的狂风骤雨联想到当时已经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他不顾自己「僵卧孤村」的境遇,依然持有为国戍守边疆的壮志,但宦海沉浮让陆游似乎明白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道理,因此,铁马冰河的男儿志,终究如幻影,大梦一场空。至此,陆游在我们的心中该是和诗圣杜甫一般的爱国诗人,如果说杜甫有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忧民情怀,那么,陆游便有着「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忧国之虑,他的作品中金戈铁马的铁骑之声便比田园阡陌的农家之乐更能触动心弦,我们也总是嗟叹他弥留之际未能眼见「九州一统」,那是巨大的哀痛,巨大的悲凉。

而【临安春雨初霁】却用极其细腻之笔描绘江南春色,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娉娉袅袅的卖花少女,春色如此之美,陆游却有满怀惆怅无处可倾诉,其实不管是一夜杏花春雨难眠的惆怅还是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悲凉,皆是因报国无门而起,不管是世味年来薄似纱的牢骚,还是尚思为国戍轮台的壮心,皆狠狠证明了一件事情,陆游深爱着国家,所以慷慨壮志与缠绵惆怅本质上没有区别。

矮纸闲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不只是夜晚惆怅难眠,白天也无所事事,春天本来有着鸟语花香的热闹,却让花甲之年的陆游有着百无聊赖的感受。陆游虽是文官,却有着武将心思,想要杀敌报国,击狂胡,如文章开头所说,皇帝并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机会让他如愿,也更不要提那些主和派了,于皇帝而言,只能左右摇摆地让陆游短暂地报效国家,于主和派而言,只要逮住机会,便要排挤陆游,排挤这位满眼是家国天下的热血男儿,南宋经济发达,文化发达,许是习惯了钱塘的自古繁华,觉得这样苟且偷安也不错。何必去打打杀杀?

就这样的一个念头,让岳飞「臣子恨,何时灭」,让辛弃疾「可怜白发生」,让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他们不是没有抗争过,他们有着「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的呐喊,但是都无济于事。

漫长的白日百无聊赖,总要消磨时光罢,做什么呢?写草书?分茶?写草书何尝是一件「快当」事?也从不是一件草率之事,有固定的章法和草法,需要颇费记忆练习,陆游也从来没有想要抒发杜甫笔下草圣张旭那样「挥毫落纸如云烟」的豪兴,而只是用这种费力的书写方式来消磨时光,转移自己理想不能实现的愤懑而已。

雨后天晴,太阳爬上窗户,还能做些什么呢?「分茶」吧,所谓「分茶」,是一种泡茶技艺游戏,使用滚烫的水冲茶,使(细乳)形成文字和图案,明人陆树声【茶寮记】附有「茶百戏」一条,「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草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散灭,此茶之变也,时人谓之茶百戏」,这是一种高难度的游戏,陆游也只是试着玩玩而已,是什么让陆游拥有这「不合时宜」的闲情逸致?是理想的不能实现让陆游竟然在国家危难时不能亲临前线,上阵杀敌,却要配合皇帝作「赋咏自适」之举,却要与所有人一起在大厦将倾前装聋作哑做瞎子,只能将热血深埋心底,化作缥缈的愁,欲说还休的结果只能是掩盖于「杏花春雨」里,等待知己去读懂。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素衣风尘」是化用晋人陆机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缁」是黑色的意思,「素衣」是人的高洁品格,陆机的意思是说,洁白的衣裳会因沾染京都风尘而变黑,暗喻高尚的人格也会沾染「风尘」,而未免同流合污,陆游却反用其意,让「莫叹」,「莫叹」其实就是「叹」,世态炎凉,往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是因为诗人可以借着「犹及清明可到家」由头抽身官场的「世味」,所以才「莫叹」,如前文所说陆游并不想做隐士,他没有陶渊明「复得返自然」的喜悦,只是喜欢乡村民风的淳朴,这二者其实并不冲突,只是对陆游而言又将是一个悲剧和遗憾,那就是:亘古男儿一放翁,需要接受和面对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此身合是诗人未」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