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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却对菱花淡淡妆 | 北美灰姑娘

2024-03-14国风

戴蕾丝帽的英伦女子。视觉中国|图

李清照婚后写过一首词,上阕道:「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下阕曰:「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这首【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描述夏晚雨后情意缱绻的闺房情趣。词中女主弹罢乐音就寝时分,还要对镜补妆,轻描薄施,一个不仅深谙五音六律,还懂以美容挑逗郎君的新婚少妇,跃然纸上。古人以铜镜照面,唐代以前多为圆、方形,自唐始流行花式镜,以八瓣菱形最富特色,文人墨客便以「菱花」代称铜镜,故有「 却对菱花淡淡妆」。 距今近千年的古代女子,在那时就敢把自己新婚闺房情趣尽诉笔端,够率真大胆!「绛绡缕薄」的衣着,「雪腻酥香」的冰肌玉体,「笑语檀郎」的主动,一一道来,不讳人言。

当然,李清照本就是敢说敢做的天下第一才女,岂在乎他人置喙?与她同时代的文坛须眉几乎无一不遭其吐槽,即使先贤屈原也未逃过其犀利评骘。【鹧鸪天•桂花】中最后两句「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即批评屈子作【离骚】,遍写名花珍卉芳菲香草,以喻君子修身美德,唯独遗漏了「花中第一流」香冠中秋的桂花。清照笔下既有温软香艳的闺房之作,也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放刚健,正是这雌雄同体的特质,这首「丑奴儿」尽管香艳,却艳而不俗,尤其「却对菱花淡淡妆」一句,写得形神兼备,妙趣可爱,成为描绘爱美女子的佳句名言,超越了闺房,超越了时代。想想现实生活里,无论婚后还是寡居的女人,倘若不甘在日复一日的庸常琐屑家务和周而复始的岁月里变成黄脸婆,除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内在修炼外,谁又能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时常「却对菱花淡淡妆」呢?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就出现在我眼前,她第一次坐在玫瑰泰餐厅的情形清晰如昨。

那是十五六年前。我在西温哥华市区中心海滨大道经营玫瑰泰餐厅,当时那里人口很少,华裔面孔更是稀缺,一批几十年前的英法等欧洲移民和他们的后裔集中在此。餐厅面向马路的一排窗户,若一幅宽银幕,每天往返在那幅「宽银幕」上的路人,像电视连续剧里的人物一样重复出现,令我记住了相当一批「角色」,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伊丽莎白,当时我并不知其名,但可以断定她是英国人。看她从来都是自在独行,而且是那样精致考究,我不由向这位孤独的行人暗暗致敬,并在心里称之「英伦老小姐」。在餐厅开张的头两三年里,只要天气不太糟糕,她就会在「宽银幕」上走个来回,但从未进来,甚至都不朝窗子里面张望一眼。当然,来来回回走过而不入的行人并非就她一人,只是她引起了我格外的关注和期待,直接的原因就是她的衣着,尤其是她头上款式从不重复的帽子。

她是个矮小的白人老妇,总是脚蹬低跟皮鞋,穿着过膝裙套装,与帽子色调统一,戴着白色或黑色手套的手或臂弯里必有一只小手袋,似乎是在替女王活出一个世俗生活里的翻版,那些鲜艳的上下身统一的亮绿、明黄、粉桃、橘红、玫瑰紫、宝石蓝等,在灰蒙蒙的天气和萧索的街面上是一道亮丽的彩虹。我很是期待她有一天推门而入,坐到餐厅某个位置,我好看清她身上的细节,也暗暗把她进门当作本餐厅征服当地老白人「傲慢与偏见」的一个小小胜利,尽管当时餐厅的主顾多是白人。

看着如此这般的英伦老小姐,来来回回在「宽银幕」上走过两三个年头,无论时尚的流行如何,她总是一身辨识度很高的「英女王」穿搭风,色彩艳丽的套装裙,或小碎花连身裙外罩一件与裙子上的花卉颜色一致的长风衣,冬天的大衣也与她的套装一样是娇艳的少女色,没见过她穿黑色、灰色,而且从皮鞋开口的脚面以上至小腿,四季裸露,不曾见她穿裤装。

春末初夏的一天中午,我惊讶地看到她伫立餐厅门口,看摊在乐谱架上的菜单,然后终于朝窗户里面张望了一下,又用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翻了一页菜单。

午市最忙碌的饭点已过,餐厅里少了熙攘的拥挤,但也不冷清。那天当班的侍应是从罗马尼亚来的帅哥索林,他原本是布加勒斯特五星级酒店宴会专职招待,经验丰富,举手投足训练有素。他的白衬衫总是熨烫挺括,散发出淡淡的洗净烘干的清香,黑领带用同色领带夹不露声色地夹住,不会荡来荡去。那些冲他来的回头客,一批中老年白人女性异口同声称很享受他的欧式服务,「He is very European。」她们说。

那天,英伦老小姐推门而入时,正在换台布的索林,好像后脑勺也长了眼睛,没等我从吧台出来,他已转身到了门口,把客人领到正中的一张小台,迅即送上菜单和一杯冰水。那天她穿了一身苹果绿套装裙,靠近领口下别一枚闪亮的小胸针,脖子上露出一串珍珠项链,白色草帽上装饰着与短外套同色的缎带和缎带扎出的花朵。她落座后,将白手套搭在黑色手袋上。索林给她上了杯白葡萄酒,她晃了晃酒杯凑到鼻尖嗅嗅,抿了一口,浅笑颔首,然后从包里掏出一盒粉饼打开,对镜用丝质手帕揿了揿额头和鼻翼。我脑海里迅即跳出了易安居士 「却对菱花淡淡妆」,一个中国古代美才女和现代西方美艳老妇的形象叠印到了一起,她们都用丝绸手帕,而不是餐巾纸。

趁客人等菜时,我走到她的桌旁送上本店主人的问候,我报上自己名字,欢迎她光临,顺口赞美了她的衣着和帽子。她啪嗒合上粉饼盒,用很浓的伦敦口音回应我说,她叫伊丽莎白,当她十七岁还在伦敦的时候……说到伦敦,她翘起兰花指轻触下巴,话语停住了,眼神飘忽迷离起来,但很快话头一转回到现实,说她后来跟了父母移民来到加拿大,直到如今。这时索林端上了一盘红咖喱鸡和一小碗米饭。我回到吧台里还在想,她的话为何停在十七岁的伦敦?那正是情窦初开的花季,是不是有一段爱情被迫搁置在了泰晤士河畔?

伊丽莎白离开后,索林说他的手上有客人的香味。我一惊,怎么会?索林说,刚才帮伊丽莎白刷卡结账,她信用卡上的香味染到了自己手上。说着,把手放到鼻子下又闻了一下。

多日后的一个午后,每张餐桌上的水杯已换成夜市的高脚杯。伊丽莎白推门而入,她一身紫罗兰,当然还有紫色帽子,像一株枝干略弯的薰衣草。那天,伊丽莎白「包场」了。服务员已休息,我一人专侍这位英伦老小姐,也得以和她多聊聊。这个地区的西人中有许多孤寡老人,他们许多时候到饭店并非只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有人说说话,所以他们不喜欢那种点了单上了菜,如同点了炮仗转身就走的中式服务员。这次,伊丽莎白叫了杯红酒梅洛,配酸酸甜甜的青木瓜沙拉。她又说起十七岁在伦敦,我期待往下的故事,她却再度戛然而止,话语转到她每天必须的散步,这就是为何我总看到她在餐厅的「宽银幕」上往返走过。原来只是散步!只是与别人在林中小径散步不同,她要走闹市大街。

我不知道伊丽莎白是否有过婚姻,或者美丽或者不幸的爱情,但她主动告诉我她没有子女,父母过世后独自过到现在。我不好过问个人隐私,就好奇她到底有多少顶帽子。她说有两百多顶,在她的单身公寓里占了很大一片空间,那是需要仔细打理的,使之每每戴上外出,崭新如初。我暗自佩服,一个女人从青春到暮年,一路独自走来,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素日里,总是山青水绿,把自己活成「女王」那样的风景,内心该有多么强大啊!

此后,伊丽莎白依然一如既往,因坚持散步而在餐厅门前的「宽银幕」上往返。然而,不知哪天起,我忽然发觉很久没见到她了,再后来,我也卖掉了玫瑰泰。伊丽莎白留给我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那天餐后,她打开粉饼盒对镜补妆,在饭后发白的唇上抹上玫瑰色口红。

宇秀

责编 邢人俨